萧弈天摇摇头,道:“老元帅怎可轻涉险地,何况现今我们人手不足,京中更是离不开您啊。不如您修书一封,我派人从海路送去。”
“如此也好——对了,”戚继光忽又想起一事,道:“辽东总兵李成梁曾与老夫相熟,此人英毅骁健,素有大将之才。麾下一支精锐铁骑,纵横关宁师出必捷威振绝域,自来边帅之功莫盛于此。此次能够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对我们而言不啻又是一大幸事。再者,我曾听成梁介绍过关外的情况。那建州虽然是边远苦寒之地,但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如果我们能够组织人手大量开垦的话,一定能够使之成为京师的稳固后方。”
萧弈天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戚继光,道:“建州的情况我倒不太熟悉,可是听说当地土蛮活动十分猖獗,时常兴兵犯我州县。若是在那里大规模屯垦,一方面土蛮的长期骚扰劫掠难以应付;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辽东军必须留驻在关外,无法给予我军在南方的平叛行动有效支持,这样部署看起来似乎有点得不偿失啊。”
“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戚继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平定南方的叛乱不过是迟早的事,难道太师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吗?”
“老元帅的意思是……”
戚继光从桌上拿过地图慢慢展开,向萧弈天指点道:“两千年来,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直是我华夏帝国的心腹大患。虽然我们据有长城雄关,但防得了一时未必就防得了一世,若被他们冲破边防则势必如同洪水决堤汹涌不可阻挡。历史上这样的悲剧也曾多次发生,而每一次都意味着长久的动乱和巨大的灾难。要解除这个威胁,”他的手指越过绵延不绝的群山,划过长城沿线的边防重镇,最终停留在了蒙古高原的腹地。“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劳永逸。太师请看,奴儿干都司位于鞑靼部落东面,与长城九边恰成犄角之势,利于分兵合击,而战时由此就近补充粮草也能有效地缓解国家的财政压力。因此,想要彻底控制蒙古,就必须先平定奴儿干。欲最终平定奴儿干大大小小数百家部族势力,就必须及早在建州打下坚实基础。
“至于李成梁的关宁骑兵,我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参加南方战事。一者,当地野人的牵制令辽东可派出的兵力大打折扣;二者,李成梁虽有为将之能,但此人心气骄矜恩威无度,绝非可委大任之帅才;三者,辽东军久居北地,南下难免水土不服,白白影响了我军士气。因此,不如就让他做个封疆大吏,令其全权提督建州经略。”
“好吧,”萧弈天苦笑一声,“运至京师的米粮,八成以上来自南方各省,其中又以南直隶为最。按照户部清查的结果,太仓存粮可支十年之用。可真到了打起仗来,到底能支持多久还是个问题。开发建州也可以说是逼不得已了。我们现在什么战备物资都很紧张,要说勉强够用的也就只有银子了。就这样吧,发布一道政令,鼓励直隶、山东、山西、陕西四省无地少地的农民迁往辽东屯垦,除按人头分配一定数量的田地外,每家农户还可以得到若干银钱用于农具、种籽的购买。”他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信光刚要去了一大笔军费,这里又得大大破钞。照现在的花钱速度,太仓也很快就要见底了,当这个家还真是难啊。蹇侍郎,现在户部和工部都是你在主持,怎么样,给我们指几条财路吧。”
蹇尚道:“大人,所谓‘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现今之计还是应当在北方四省推行重商政策,鼓励农户们多种植棉茶桑麻,也劝说地主士绅们兴办工坊。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做到藏富于民,国家的税收能得以大大提高。”
萧弈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旦夕之功,等到那时候仗也该打完了。我要的可是马上就能够实实在在摆到眼前的银子!”
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吭气的于庆丰突然开了口,“大人,办法也不是没有,但大都是饮鸩止渴,只能救得了一时之急。”
“说来听听。”
“其一,除了户部掌管的国库存银外,朝中各部门都另有独立账目,其中又尤以太仆寺所贮为最多。过去朝廷财政吃紧时也往往从这里调用,我们也可效仿之。其二,据说大内库房中供皇室使用的专门款项累积可逾金银亿万,实在不行的话也无妨借来用用。其三,我们还可以打打贪官们的主意,发抄家财的同时也顺便清除一下王锡爵在京的残余党羽。”
“最后这个主意不错!”胡波一拍手跳了起来,“大人,就让吏部来办吧,保准让他们那些贪官污吏一个都跑不了!”
“蹇尚、若秋,你们的意思呢?”萧弈天又不动声色地问道。
吴若秋犹豫了片刻,道:“我们已有言在先,对能够悬崖勒马弃暗投明的王锡爵余党一律不再追究。现在若以雷霆手段假吏治之名将他们一举铲除,未免有失信用。昔日汉高祖刘邦入关中时,与秦地百姓约法三章,以显汉军之宽仁。现在北方人心未定而南方叛乱欲起,恐怕不宜……”
萧弈天轻轻哼了一声,“不仅如此,若被逼至走投无路,他们狗急跳墙式的反扑会对我们的战略大局造成不小的影响。如果他们和南方叛军互通声气,成为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内应,岂不坏了大事?但是——”他突然话锋一转,“这些贪官污吏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又侵吞了多少国家资财。治吏乃治天下之根本,如果不能还百姓一个政治清明,我们和王锡爵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要冒着与整个体制为敌的风险,我也绝不会作出任何的让步与妥协。胡波,这事交给你了,哪怕把整个直隶的官场翻个底朝天,也绝不能姑息放过任何一人。”
“太师大人!您这样做等于是在把更多的官员推向叛乱!”吴若秋争辩道:“治理国家和行军打仗不同,一眛强硬是不行的。”
“你对大人还不够了解。”胡波在一旁冷冷地答道:“在我们这位主公看来,只要手中握有一柄足够份量的大铁锤,那么一切问题都会成了任你敲打的小铁钉。别说一个直隶省了,要是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都已经腐化了,大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砸个粉碎。在他和大明国运之间,是绝对容不下任何障碍存在的。”
吴若秋心头一震,不由微微抬起头望向萧弈天。在那令全天下都为之战栗的凌厉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所期冀的东西:冰冷阴沉的杀气之下,熊熊燃烧着一腔火热的赤诚。如果一定要把天下托付给某一个人的话,那么眼下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我明白了,大人。”
文渊阁的雕棂大门突然被一把推开,陈应龙猛然闯了进来,“太师大人!一大群太学生聚集在承天门外,加上来自各地的文人儒生足有好几千人。他们吵闹着要求向内阁各位大臣陈疏意见,希望停止在直隶等地的改革等等。四周围观的百姓很多,附和他们的人也不少,这样下去我怕要出事的。”
萧弈天点点头,“不用惊慌,自古所谓‘文人造反,十年不成’。难道我们还能怕了几个区区书生。况且,他们不过是受了些挑动和唆使,真正的幕后主使才是我们要对付的目标。庆丰,即刻调集城防部队,关闭外城九门,宣布全城戒严;胡波,把吏部和刑部所有信得过的探子都派出去,混在人群中打探消息;对了,蹇尚手下耳目众多,让他协助你;若秋,你是礼部的负责人,先出去和他们谈谈。我随后就到承天门。”
看着四人点头领命而去,萧弈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扭头朝戚继光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看来摊牌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太师大人请宽心,”戚继光慰道:“敌人的准备时间并不比我们更充分。那些不甘失势的旧官僚煽动太学生们闹事,不仅打乱了我们的部署,也同样令南方的叛党措手不及。我们借此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对王锡爵余党开刀,也就逼迫南方提前动手。这样一来,说不定对我们还更为有利。”
“但愿如此吧……”萧弈天长叹一声,眼中第一次现出了几分迷茫。“为了能让汉唐盛世得以重现,前面还得有多少崎岖坎坷,还要有多少精魂忠烈来为之献身沙场啊。我们费了这么多的努力,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流了这么多血这么多汗,到头来真的能够带给帝国真正的强盛,带给百姓真正的富足吗?翻开历史,那个王朝的基石不是千千万万仁人志士用自己的尸骨和着鲜血砌就的?它们中又有哪一个最终没有背弃原先信誓旦旦的理想呢?推翻了一个腐朽残暴的旧王朝,新王朝又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更加腐朽残暴,这个以暴易暴的怪圈就这样在历史的延续中不断往复循环。抛开盛世的浮华光影,真正留给人民的到底有些什么呢?还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努力也会是这样的结果……”
戚继光走近年轻的太师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慈父般的温和语气说道:“你现在不正是在为了江山社稷而努力奋斗吗?看看你身边的伙伴们,上至列位内阁大臣,下至普通的西洋军士兵,他们对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命令都毫不犹豫地去坚决执行,毫无畏惧地去面对由此带来的任何后果,不管这命令是多么地违背常理离经叛道。究竟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力量呢?是他们对你的信任!
“身为一位统帅,最重要既不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武功,也不是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谋略,而是下属对你毫无保留的信任,敢于以身家性命相托付的信任!有了这样的信任,将士们在最危急的情势下也不会动摇分毫,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决不会被你的怯懦所抛弃;有了这样的信任,将士们对最离奇的命令也不会产生怀疑,因为他们知道你所指引的道路一定能到达目标。现在,你还要怀疑自己来辜负大家的信任吗?”
萧弈天惭愧地笑了笑,“多谢老元帅的教导。”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政治上的权力已经具备,那么现在,该是实现我们毕生抱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