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名朝鲜水兵站在御敌的木栅栏前,北风夹着雪花在他们身边打着螺旋,把细小的冰晶纷纷扬扬洒在人们的衣甲上。远处,日本士兵漆黑的身影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式样各异的角盔与漆甲令他们看起来如同半人半鬼一般可怖。
“预备!”李舜臣举起手中的长剑高声命令道,他身披国王钦赐的鱼鳞重甲,头戴圆顶亮银盔,盔顶一簇红缨突现出他崇高的武将身份。朝鲜士兵听得元帅发令,一起从背后袋中擎出标枪作势欲投。日军一路北进时沿路烧杀抢掠作恶多端,其中尤以西线的加藤清正为甚,这些水兵大都来自陷落敌手的全罗、忠清两道,家眷中罹难者自不在少数。此时,他们燃烧仇恨的炯炯目光穿过眼前朦胧的雪野,如利箭般刺向渐渐接近的敌人。
“放!”估计敌人的前锋已经进入射程,李舜臣将手中剑用力向下一劈,同时小声地默念道:“为了我苦难深重的祖国。”
千余支标枪呼啸着从栅栏顶飞过,朝鲜士兵们立刻又摸出了第二支。他们不用去看第一发是否命中:有着这样一颗复仇之心来引导又怎么会失手呢?
一轮又一轮标枪呼啸着落在日军的头上,锋利的枪尖穿透了他们漆甲的金属板,以着弓箭无法与之相比的巨大动量深深扎入敌人的身体。被击中的日本士兵哀叫着倒下,很快便因痛苦和失血奄奄一息。缺乏对远程武器的防护令日本军队在整个乙酉朝鲜战争中都吃尽了苦头,他们的打刀难以磕开朝鲜人沉重的标枪,对明军迅疾如电的箭矢也无能为力;他们的盔甲由多片上过漆的金属板甲横向缀接而成,能够有效吸收倭刀巨大的切割力却不能抵御箭矢投矛的穿刺伤害。尽管死伤甚大,日军对朝鲜军队却有着毫不畏惧甚至可以说是轻蔑的心理优势,他们挑衅地大声吼叫着,顶着密集的标枪冲了上来。
日军这次冲击防线的战术有所改换,他们兵分几路同时冲了上来,用事先准备好的土包填平土包;手执巨剑野太刀的重装武士上前猛砍栅栏的木桩,只见木屑四下飞溅,不一时便在木桩上砍出一大块缺口。
朝鲜士兵们大多已经扔完了标枪,见此情形纷纷从腰间拔出短剑准备格斗死战。李舜臣却摇摇手示意他们后退至第二道防线。
第二道木栅栏与第一道相距六十步,中央留有一道八尺宽的大门,等到前线的士兵们退回来以后,守门兵士立即拉上厚厚的木门,用木桩和铁链将其牢牢固定。“完毕!”
“火箭手就绪!”负责第二道防线的易飞高声下令道,“检查弹药!”
“完毕!”五百明军一起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
有几根木桩已经被沉重的野太刀劈断,木栅栏上出现了好几处缺口。
“勇士们!”易飞从马背上跳下来,浑身未愈的伤口令他哆嗦了一下。他从身边一名军官手中接过火把,将它悬在灌满油的火沟上方。“在我们身后,有一万联军士兵正在登船,这是帝国历史上最大也是最危急的一次滩头撤离行动,它的成功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他松开右手,让火把翻滚着落进火沟,一条火线立即咆哮着升腾起来。“第一列,点火!”
弓箭手们弯下腰,把挑着油布的箭伸进跳跃的火焰中,将它变成一支明亮的火炬。
第一道木栅栏已经被多处突破了,日本武士从缺口蜂拥而入,在宽阔的空地上重整队形。
“第一列,瞄准目标!第二列,点火!”弓箭手们屏息凝气,拉开弓弦对准预先确定的目标。
“冲啊!”数千日本武士一同发出骇人的吼叫声,将雪亮的长刀高举过头,疯狂地向明军冲了过来。几乎同一时刻,易飞下达了最后命令:“第一列,射击!第二列,准备补射!”
两百多支火箭拖着浓黑的尾烟,像流星雨一般洒落而下。当这些箭支迎头落下的时候,日本武士们本能地做出躲闪的动作,但他们旋即发现那些火箭的落点集中而有规律,隐隐有所暗指。未及他们明白过来,遭受火箭射击最密集的二十处地面纷纷燃烧起火,似乎预先浇有松脂一类的引火物。紧接着,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从地下升腾起明蓝色的魔火,转瞬间便将周围武士们尽数吞噬。呛人的硝烟中,不少人捂着被灼伤的双眼尖声哀号,更多的则为深深的恐惧所攫住,丢下武器向后退却。
“不要慌!”加藤清正大声怒吼着,“不许后退!这不是什么魔法!给我回来!”他挥刀砍倒一名溃逃的足轻,“再有后退者杀无赦!”
“加藤殿!”一名旗本武士颤抖着声音说:“要是对手是‘人’的话,我们光荣的武士就算牺牲性命也绝不后退半分!可这些中华人放出与我们作战的是无形的妖魔啊,用火焰和毒息掳人灵魂的鬼神!我们凡人的力量怎可与之相斗?”
加藤清正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由于缺乏炼制火药所需的硝石,日本的火药供给严重依赖进口,再加上火器制作复杂价格高昂,大多数武士终其一生也难得睹其威力。“什么妖魔鬼怪的?中华人用的是‘火药’,明白吗?就和忍者们用的暴炎弹大致一样,只不过威力更大得多罢了,没什么好怕的!羽柴殿已经允许我们使用在王京缴获的中华大炮,今天下午就可以运到战场投入使用,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见识一下了。快!给我稳住部队,继续前进!”
“可是加藤殿,这样冲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嗯,这样的确不行。”加藤清正点头称是,他皱起眉双手加额左右看着战场。“必须想个通过的办法才是。”沉吟半晌,他突然拍手大笑起来,举起手中军扇得意地下令:“命令部队在木栅外重整队列,在日头中天以前要填平壕沟挖开木桩。我已经知道怎么破中华人的火器陷阱了!”
明军士兵远远看着日军起劲地干着土木活,心头尽是茫然不解。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后方伙夫送上了午饭,士兵们便放下武器席地用餐,戒备的眼光仍然不时扫向对面的敌人。
这时日军已经将第一道防线的木栅与壕堑清理干净,又有支队伍分数十人一组从后山抬出十几根两丈来长的圆木。他们将圆木一根根在离明军阵地约三百步距离上横向排开,每根圆木分别由四名骑兵用套索拖着,其上浇有油脂一类引火物。等到准备就绪,侍大将一挥令旗便有足轻上前点燃圆木,四名骑兵立刻拖着它向明军阵地疾驰而去。
“快!弓箭手!放箭,放箭!”易飞心头大惊,颤声叫了出来,“拦住他们!”
明军阵地万箭齐发,可日本骑兵却根本不待进入射程便回身斩断绳索,勒马向两边迂去。沉重的圆木则拖着呼呼火舌乘着巨大的惯性滚向明军设下的雷场,所到处留下一条隐隐暗燃的印迹。转眼间,已有五六处地面被圆木点燃,下面的火药桶也此起彼伏地炸响。日军见排雷成功顿时欢呼雀跃不断,立刻开始准备下一次投放。
等到十几根圆木滚出过后,明军埋放的火药桶已经被触发大半,阵前也被扫出一条六十步宽的通道来。加藤清正眼见胜利将近,踌躇满志地下令道:“进攻!把中华人赶到海里去!”
明军阵中,易飞悲哀地叹了口气,“是我低估倭人了。弓箭手,自由射击吧。尽量为大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易将军不要担心,”李舜臣在一旁答应道:“日军虽多,我们两国却也不乏忠义敢死之士,大家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坚持到大队登船撤离!朝鲜水兵们,准备接敌!”
中朝士兵们一刻不停地将手中箭矢和标枪雨点般倾泻到敌军大队中,他们早已经置生命于度外,一心只想多杀几个敌人。他们虽然人数只有敌人的十分之一,英勇和坚毅却胜过倭人十倍百倍!坚韧的漆甲在精钢打造的箭簇前迸裂,形制骇人的角盔被锋利的标枪洞穿,倭人猩红的污血在雪后的大地上四下横流,被踏在积雪上的凌乱脚步践成一滩滩难看的泥浆。日本武士们在这浩然意志面前惊愕万分,但与生俱来的残忍和偏执本性却令他们战意愈发高昂,没有返身逃跑而是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吼着冲了上来。
敌我两军都陷入了战斗的疯狂之中,士兵们隔着木栅栏用长矛和刀剑互相格杀,弓箭手则退在后面提供火力支持。易飞已经挤到了队伍最前端,用骑兵刀狠狠砍杀着敌人。突然间,一个浑身漆黑的日本武士攀上栅栏跳了进来,端着薙刀向他刺来;易飞猛一闪身让过着致命的一击,用手中的刀尖挑开敌人头盔的面罩深深刺了进去。下一个瞬间,他又将拔出来的刀身从栅栏缝隙中捅了出去,立刻听到又一声刺耳的惨叫。犹有余温的鲜血溅满他的衣甲,顺着甲片间的缝隙聚成细流滴下,在刺鼻的腥气中也分不清来自敌人还是战友。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可对面死的敌人应该更多吧,易飞用尽浑身的力气将骑兵刀刺进一具铠甲时这样想到。身着南蛮甲的野太刀武士仰面倒下,被血液钝化的骑兵刀也从中砰然折成两截。该死!易飞扔下手里的刀柄,在被血污蒙住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舔舔发干的嘴唇从脚下捡起一柄野太刀。我干掉几个倭人了,十三个?还是十四个?就算十三个吧!他怒吼一声,将野太刀四尺长的巨大刀锋狠狠砸在一个探出栅栏的头盔上。看着那个脑袋软软地矮下去,他一时豪气冲天仰头大笑,高声吟起南朝诗人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
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他的声音感染了身边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不仅是中国士兵,就连不太明白诗中语句含义的朝鲜士兵们也用生硬的汉语低声和歌。毋须更多的解释,敌忾之气在袍泽之间沸腾,令他们血脉贲张忘记劳累与伤痛加倍勇猛地迎向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