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戈都诺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国舅伸手抓起一大摞写在羊皮纸上的报告,又啪的一声将它们重重砸在了桌上。“你到底有没有看过这些报告?”
“呃,戈都诺夫大人,实际上……”
“够了!尤里你这个废物!”戈都诺夫咆哮着将桌角蒙尘已久的文件堆掀倒在地,怒不可遏地在房间走来回走着。“你难道不知道吗!普斯科夫已经步诺夫哥罗德后尘以汉萨自由市的身分宣布独立。那帮该死的!这在各地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从沃洛格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地方贵族领主们蠢蠢欲动,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脱离俄罗斯的统治!到处的情况都糟糕透了,鞑靼部落在额尔齐斯河流域发动叛乱,萨拉托夫地区也受到哥萨克强盗的劫掠。而你呢,尤里-苏伊斯基指挥官,这时候了你满脑子里还只想着女人!”
“我,我们可以派叶尔马克和他的哥萨克……”
“闭嘴,你这蠢猪!”戈都诺夫抽出一卷羊皮纸,往前直递到苏伊斯基的鼻子下面。“你给我好好看看!这是米哈伊尔的紧急报告,来自十三个哥萨克首领‘阿达曼’的联合宣言。他们向沙皇索要总值四十万卢布的小麦、牲畜、水果和伏特加作为军饷和抚恤金,如果一个月之内拿不到这些物资,哥萨克将拒绝效命,并且退出这场战争。”
“四十万?这帮泥腿子真是穷疯了!”苏伊斯基尖叫起来,好像被火红的烙铁烫了一般。“国库去年的收入也才不过一百二十多万卢布,我们哪去找这么多钱!”
“罗曼诺夫公爵正在和阿达曼们谈判,希望能极力说服他们。”戈都诺夫回答道:“太荒谬了,这完全是无理要求。我们有协议的,哥萨克为我们打仗,得到战利品,没有军饷,没有抚恤金。这是讲好了的!”
“那就让他们走,把这帮蛮子赶回森林里去!”
“这可不行。”戈都诺夫瞥了苏伊斯基大公一眼,满脸都是轻蔑不屑之色。“现在动乱频繁政局不稳,我们需要尽快结束和中国人的战争,腾出手来对付那些叛党。为了打败中国人,六万哥萨克的兵力是不可或缺的,不是吗?我亲爱的指挥官。我们不能单单靠六千射击军去对抗八万中国人,更不用说背后那些心怀叵测的盟友了。”
“那您的意思是?”
“贿赂那些哥萨克头领,稳住他们,至少等到仗打起来。”戈都诺夫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地捻着嘴角的髭须,残忍狡黠的光芒在眼中闪耀。“然后,然后把他们当做炮灰,用中国人的炮火来杀死他们!削弱他们!”他怨愤地哼一声,咧开嘴角露出森白尖利的牙齿。“四十万卢布,他们还真敢开口,射击军火枪手一年的军饷也不过四个卢布而已。如果这些桀骜不驯的哥萨克真把自己那么当回事,以为大俄罗斯帝国还真的离不开他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俄罗斯要真正强大起来,这些没有原则左右摇摆的雇佣军是不可倚仗的,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骑兵部队。”
“呃,您说的是。”苏伊斯基艰难地活动着大脑,拼命想要挤出些什么能让国舅大人刮目相看的话:“然而波雅尔骑兵在去年的战事中伤亡惨重,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而现在的贵族杜马……”
“波雅尔骑兵?那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庄园贵族已经成为历史,就留给那些拿不动刀弓上不得马的老战士回忆昔日辉煌吧。”戈都诺夫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支真正的精锐,对俄罗斯帝国无比忠诚的职业重骑兵。”
“一支……骑兵?”
“对,你将亲眼看到他们,”戈都诺夫侧过身朝向门口,有些兴奋地拍了两下手掌“亲眼看到我们的新军——奥佩里切尼克。”
苏伊斯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瞪大眼睛,看到一名军官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来。来者裹着一件皂色厚呢绒大氅,僧侣式的长兜帽下用金属面具掩去面容,腰间挎一柄鞑靼弯刀,黄铜刀柄上雕着一个瞠目吐舌的狰狞狗头。只在他同样漆黑如夜的军服领口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一个徽章:剑与扫帚交叉叠放在十字架上,中间是一个黑色狗头标志。“奥佩里切尼克——沙皇特辖军!”大公感到后背发凉,他踉跄退了几步,背靠书架勉强站稳身子,发干的喉头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雷帝已经在一五七二年……”
“不错,雷帝已经在一五七二年解散了特辖军,更迫使我们隐姓埋名销声匿迹。”黑衣军官接着他的话说道,声音透过冰凉的金属面具显得冷酷无情。“而今,在戈都诺夫大人的召唤之下,特辖军重新崛起,我们聚集在莫斯科克里姆林,老主人的城堡当中。奥佩里切尼克目光雪亮,嗅觉灵敏,”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我们警惕如犬,睁大眼睛窥视,竖起耳朵聆听,发现敌人,然后将他们一扫而尽。我们是沙皇的忠仆,俄罗斯的看守者。”
“戈都诺夫大人,这……这太疯狂了!”尤里-苏伊斯基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奥佩里切尼克的爪牙上满是俄罗斯的血泪,他们的阴影如梦魇笼罩大地。这些人是真正的魔鬼,就连雷帝也曾为之残暴而动容。大人,您这是在释放恐怖的地狱使者,他们会把俄罗斯带入真正的恐惧深渊。”
“你害怕了,尤里。我知道,不光是你,任何一个贵族都对特辖军个个怕得要死。”戈都诺夫咯咯地笑着,手指特辖军官领口的狗头标志。“他们散播着恐惧,让人们回忆起雷帝的暴虐和残忍,把你们吓得瑟瑟发抖。现在,作为我的眼目爪牙,特辖军将会让敢于违抗我的贵族们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
“大人……您知道我的忠诚……一如既往的。”苏伊斯基大公在脑中艰难地筹措着词汇,他受攫于深透心底的恐惧,心虚地埋着头,不敢直面戈都诺夫的灼灼目光。“我是您的仆人,请您相信,我愿意为您……”
戈都诺夫摆摆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容许你口不择言,亲爱的尤里。但是别忘了,这里到底是谁说了算。毕竟,我也未必时时都会有好脾气。”
“我……明白。”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
前帝国元帅戚继光身着便装站在福级武装商船的宽大甲板上,手扶舷边极目西眺。夕阳西沉,映出半天绯红色的晚霞,在海平线上镀出一道闪烁的金边。不远的附近,数十艘大大小小的中国帆船排成密集的飞燕型舰队,彼此相间仅数锚链之遥,高悬桅顶的青帆张得满鼓,顺着海风全速西航。
“戚老元帅,欢迎参加我们的新大陆之航。”徐福笼着手缓缓朝他踱了过来。周围十数丈之内,所有的水手杂役都被赶得老远,只剩下两人在夕照下的空旷甲板沐浴清新的咸风。
“这可不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老朋友。”戚继光笑着转过身来。“现在,使命已经完结,就让我们在新幽州安度晚年吧。”
“使命?您还记得自己的使命,戚元帅?”徐福虎着脸哼一声道,“你早就忘了我们定下的规则,对吗?你根本不该和那孩子接触,更不用说担任整整五年的军事顾问!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那么,你认为我不应该站出来助他一臂之力,哪怕这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和危害。”戚继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因为我,也曾经和他一样,是被你们挑选出的救世英雄,上一代的‘天选者’。”
“这不合规矩。”徐福语气平淡地重复道,“你本来就不应该和下代天选者接触,直接对他施以影响更是大忌。别忘了,这可是龙渊阁创始人于谦大人亲自定下的规矩!”
“你也别忘了,当时是什么状况!那孩子才刚刚二十岁,就被你们仓促推上风口浪尖,独自面对几近失控的乱局。”戚继光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如果明知非做不可,却还要拘泥于人为的规矩,那天选者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难道这三百年来,龙渊阁也褪变成这么一个陈腐僵化的官僚组织了?”
“你说三百年……”徐福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吗,徐福?于谦大人真的就是龙渊阁的创始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
“是么?”戚继光呵呵笑了起来,左手下意识地轻捋着下巴上花白的长须。“你得知道,作为帝国最高军事统帅,我有权接触到一些大内秘密文件,时不时也能从那些汗牛充栋的故纸堆翻出一些或许从来也没人留心过的昔日密档。虽说语焉不详,但这些资料足以暗示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比如,当年于谦总督的获谪……”
徐福不由皱起了眉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于谦大人也是一位天选者,对吗?流放新大陆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苦肉计,他的真正使命,就是在遥远的新大陆建立一支新生力量。不错,于谦在西京一手组建了龙渊阁,但是在此之前它早已秘密存在了上百年之久——并且就在中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的历史甚至比大明还要久远。就连本朝太祖高皇帝陛下,也曾经是天——”
“嘘——”徐福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让那些尘封的秘密重见天日。算上我在内,当世知道内中秘史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且——”他犹豫着说道:“即使在我们眼中,那也是段难以置信的神话。”
“难以置信?”戚继光又哼了一声,“我真不相信这话出自龙渊阁大掌柜之口。”
“无论如何,使命已经告一段落。”徐福喟叹一声,“当华夏覆亡神州陆沉之际,曾有人誓要逆转天命,重铸历史,这是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神话,到今天业已完结;龙渊阁将继续存在,而我们将会遁隐在蒙尘的历史迷雾之中。至于那些史诗般的传说,还是把主角的位置留给于谦这样的英雄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