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殿外广场那些较低品级官员的‘思索’、‘震骇’、‘惊恐’等心态,天极殿之内,早就一片剑拔弩张。
剑拔弩张的两方,一为都察院,一为其他官员。
也就是说,都察院对抗了整个殿内文武。
“你们疯了?!”
“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不是能公开议论的!”
“赶紧让杜千川停下!”
“……”
这是众多官员一致的看法。
作为朝廷中枢的一小撮人,他们必须要为整个天下考虑。
在他们看来,既然已经知道怎么预防天灾了,只要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不就行了么?
未来更重要,何必要去追究过往呢?
对此,都察院一方的态度极其鲜明。
“遵太祖遗训,我大庆朝堂,就该广开言路。”
“天下无不可查之人,无不可纠之事,即便是皇室,即便是陛下!”
“连太祖都曾下诏罪己,遑论后者乎?”
“今日无论是谁阻挠杜千川,便是数典忘祖,其心可诛!”
“……”
都察院的所有在京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来了。
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经历、都事。
加在一起只有寥寥十来人。
而就是这十来人,阻挡在了天极殿的大门附近,封锁了殿内的动静,让殿外的杜千川得以继续。
“呵呵,你们人多,官儿大,我只是个区区正二品,比不上你们很多人。”
“实力嘛,也才洗身六重,伱们很多人都可以随手捏死我。”
“整个都察院加起来,也拦不住你们。”
“但本官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无论你们想对杜千川做什么……”
“可以。”
右都御史顾成仁点了点头,“杀死老夫,灭了都察院。”
“哈哈哈哈哈哈!”
左都御史时峥大笑,“对,灭了都察院吧,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都察院没那个存在的必要。”
窦天渊忍不住看向距离龙椅最近的楼有知。
楼有知眼观鼻鼻观心,就那么垂首而立,一言不发。
窦天渊知道,这一出毫无疑问是楼有知整出来的。
可他怎么敢的?!
这会儿时机根本没有成熟。
直接与陛下正面对上,岂非是找死?!
而更离谱的是,直到现在,帷幕之后始终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半点儿阻止杜千川的意思都没有……
窦天渊百思不得其解。
而就在此时,杜千川那最后的两句话在殿外响起。
“微臣杜千川,以谋害万民之罪,弹劾文昌、景盛……正丰等列位先帝!”
——唰!
还在对峙的官员,悚然而惊,齐齐扭头。
杜千川正一步跨入殿内。
“微臣恳请陛下,除其尊谥,革出太庙,以安万万冤死亡魂!”
!!!
众官员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直到此时,楼有知终于开口了。
“杜千川,你想要让天下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
两道凛冽的目光,穿过乱糟糟的人群,直刺杜千川。
一开口,就赢得了大部分人的认同。
“水深火热?”
杜千川哈哈大笑,“天灾间隔越来越短,从滨州海沸到雍州蝗灾,只有短短十余年,下一次天灾是什么时候?下下一次天灾又是什么时候?天下万民,已然水深火热矣!”
“你可知,你之所言,将会埋下多大的祸患?”
窦天渊又问。
“君臣生隙,天下离心。”
杜千川微微颔首,接着话锋突然一转“然而即便如此又如何?”
“有冤不伸,有错不认?”
“煌煌大庆,传承万载,连如此魄力都没有吗?”
“下官认为,前人之错,后人当正视,警之而改之!”
杜千川昂首挺胸,怡然不惧,“知错而后改,知耻而后勇,方为国之幸,方为天下之幸!”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列位先帝,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窦天渊再问。
此话一出,殿内官员皆是面露思索。
是啊。
如果是有什么苦衷呢?
毕竟,那些各地的储粮,也只是储粮罢了,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就连身为官员的自己都不太看的上眼,遑论皇室,遑论陛下?
何必为了那么点儿粮食,坐视难民死亡?
应该是有什么苦衷吧……
众人如此想着。
“苦衷?”
杜千川眼带戏谑,目光从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慢慢扫过。
“方才我之所言,最早的正丰一朝,距今也不过是三百载罢了。”
“不是我不说更多,而是三百年之前的记载,已经根本找不到了。”
“你们想想,有粮不用,有灾不赈,是只有这三百年才发生的事情吗?”
“我大庆,可是有着数千上万年的历史!”
“该有多少难民,冤死屈死于天灾?”
“千万?万万?十万万?!”
“那不是花草,不是牲畜,那是活生生的人!”
“你们可以抬头看看。”
“他们化作了风,化作了雨,融入了山河。”
“无时无刻不瞪大了双眼,凝望着定天府,凝望着我们这些拿着高官厚禄,嘴里喊着为国为民的官员!”
“苦衷?”
“我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苦衷,需要耗费万万无辜者的性命?”
“微臣恳请陛下,告知缘由!”
杜千川拜伏而下“若个中实有不得不为之苦,微臣相信,百官也好,万民也好,愿与陛下共担之!”
随着杜千川的话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帷幕之后。
一息、两息、三息……
足足盏茶过去,永泰帝像是根本不知道朝会上发生的这一切,始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百官的心情渐渐沉下,一坠再坠。
“呵呵呵,既然如此……”
杜千川笑着直起身。
下一刻,宏大而凛然的声音,传遍天极殿内外。
“其一!”
“心向大庆者,皆为大庆子民!”
“其二!”
“凡我大庆子民,有功当赏,有过则罚!”
“其三!”
“凡我大庆子民,有不平当鸣,有不公当争!”
所有人的神情,在这三句宏大的话语中肃然起来。
这是太祖大诰的前三条。
无论心中作何想,没有人敢在面上表露出不认同。
哪怕是当今陛下也一样。
“楼有知,我且问你!”
杜千川看向楼有知,“天灾之下的难民,可算我大庆子民?”
“天灾非因人心而出,自然算。”
楼有知回答。
“那我再问你!”
杜千川踏前一步,“子民冤死,我身为朝廷命官,可有资格,为他们鸣上一句不平,求得一个公道?”
“太祖大诰之十三,凡朝廷官员,无论品级,皆有为民伸冤之责。”
楼有知淡淡道,“你自然有这个资格。”
“好!”
杜千川朗笑一声,“既然陛下不言,那微臣,便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朝廷是可以预知天灾的!”
“朝廷是可以在天灾降临之前,就做好的应对准备的!”
杜千川拱手一礼,“请楼相调取证据吧!”
“来人!”
楼有知一挥手,“取钦天监、吏部、户部,所有相关文书。”
一声令下,当即有血衣卫出列。
正当此人打算往殿外而去之时,一个苍老年迈的声音幽幽响起。
“司礼监也须有人同去。”
开口的是司礼监禀笔太监,严芳。
自从永泰帝退居帷幕之后,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跟着消失在了人前。
严芳作为司礼监的第二人,成了司礼监的实际掌控者。
只不过由于没了皇帝诚邀,司礼监的权柄迅速淡化、旁落,成了彻头彻尾的边缘机构,历来朝会都不怎么参与实际事务。
此时突然开口,有些耐人寻味了。
百官的眼神有些莫名。
“此时干系重大,未免有人从中作梗,恶意捏造歪曲,我司礼监须得派人随同。”
严芳直视百官,淡淡道。
“既然如此,未免有人破坏证据,我都察院也要有人随同。”
顾成仁眯起眼睛,跟着说了一句。
而后各部各衙堂官也纷纷开口。
“刑部亦是。”
“大理寺……”
“本就要调取我户部文书,此责无旁贷……”
“……”
本来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事情,硬生生加派到了十余人。
不过人选方面,心照不宣的定在了洗身一重。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势力,有不同的背景,且实力相当,能够最大程度的防范彼此做手脚。
如此多方制衡之下,不出意外的话,那些文书会被完好无损的送到天极殿来。
等这些人离开天极殿,剩下的官员同时将注意力放在了帷幕之后。
他们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疑惑。
陛下,为什么仍旧默不作声?
只要陛下开口,还来得及阻止这场盛大的闹剧。
再等会儿,一旦证据被呈上来,坐实了列位先帝有灾不赈的罪名,怎么办?
定罪就是不孝于先祖,脱罪就是不仁于天下。
两样必须要选一样,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时间慢慢流过。
然而始终没有属于帝王的声音传出。
人心浮动,百官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陛下为何纵容至此?”
“难道……杜千川所说,完全是子虚乌有?”
“不太像啊。”
“杜千川的准备很充足,我看不像是虚构。”
“你不想活了?!”
“怕什么,杜千川都还活着呢……更何况我又没怀疑陛下。”
“我实在想不明白,先帝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那就是苦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