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咦?国舅为何这般说?”
最先反应过来的依旧是张良娣。
她一双丹凤眼又转向了右边,问道:“就因为右相府与京兆杜氏联姻了不成?”
杨銛愣了愣,他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事,自是不能回答。
张汀道:“今日来之前,妾身还与殿下说此事呢,殿下一向与杜家情义不睦,偏总有人指他与杜家交构。右相这般说、国舅也这般说,至于榷盐法,又与殿下何干?”
杨銛、裴宽本来正要趁胜追击,此时一被打岔,却是听都听不懂了。
“原来如此啊。”
忽然,高力士笑了出来。
他一笑,如春风拂过,一扫殿中的惶恐。
“诸公只怕还不知吧?”高力士道:“近日,长安城有桩佳话,京兆杜家长公子与右相府十四娘情意相投,奈何家中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这对小儿女只好私奔到洛阳,终于逼得杜公前几日到右相府提亲了。”
“小儿女相爱相亲,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交构呢。”张汀向杨銛问道:“国舅说是吗?”
“我不是说……”
“好一桩佳话。”李隆基已摆了摆手。
张汀之所以提此事,表达了对李林甫拉拢京兆杜氏的不满,同时提醒圣人,太子与右相偶尔有一个共同的政见是常事,若真联手了,反而不会在这时机闹出联姻之事来。
只要解了围,李隆基自然很清楚杨銛也是在拱火。
高力士凑趣道:“这一对人儿,正是奉了圣人的御旨呢。”
“哦?此言何意啊?”
“岂不闻圣人词中言‘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真乃盛世光景也。”
李隆基爽朗大笑,指着高力士,道:“朕的高将军啊,朕有高将军……今日每个人都得谢高将军。”
“老奴不敢。”
此时,牌已垒好,高力士功成身退。
薛白笑了笑,很平静。
他根本未曾想过要在今日对太子、右相赶尽杀绝。
这么说吧,即使做到了,对他有何好处?
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一不能拜相,二不能当储君,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百官都要除掉的对象。
连入仕资格都没拿到,连支持的皇子都没有,更别说根基、派系、兵权这些真正的实力,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让相位、储位空出来。
杨銛一句话是痛快了,真罢相、废储,他与裴宽把握得住吗?
一步一步来,借榷盐法搜罗人才、构建实力,这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已经想着一步登天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杨銛一人死了不要紧,到时社稷动荡、朝野不安,还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
很多时候,薛白、高力士的立场是相同的。
高力士从来不是东宫一系,他每次出手护东宫,都是为了稳定。
因此,薛白在狱中写“王莽恭谦未篡时”高力士不在乎。
甚至夸张地说,薛白哪怕与张良娣私通了,高力士也能当没看到,东宫如何与他这一心服侍圣人的宦官何干?
一句话,对太子想怎样敲打责骂都不要紧,废储而动摇社稷就是不行。
能护的人就尽力护,能稳住的局面就尽力稳住,因此,李隆基说“今日每个人都得谢高将军”。
而此时此刻,高力士再看薛白,眼神里也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最难的不是坑害别人,今日殿中,论害人的功力一个比一个强。
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知分寸。
右相、东宫不知分寸、逾矩了;杨銛才得胜一筹,就得意忘形。
唯有薛白,连圣人邀他打骨牌,他还要先看一眼颜真卿。
恩必报,债必偿,尊师重道,时刻记得自己是谁……这都是社稷栋梁最需要的品质。
“胡了!”
李隆基忽然大笑。
张汀连胡了三把之后,薛白不声不响地放了张牌,终于让他胡了一把大的。
“哈哈哈,小女郎总是心急,殊不知赢到最后才是赢。”
“不服,旁人给圣人放牌。”张汀笑嗔道,“但我可不一样,我无求于圣人,定要赢!”
她还真就适合打这样的牌路。
放牌放得再好也不过是薛打牌第二,而一个无欲无求的太子良娣,真敢赢圣人,才能让牌局更加有趣。
果然,李隆基兴致更高。
“再来,再来!”
“……”
颜真卿端坐于席间,心中却在叹息。
圣人的汪洋恣肆、潇洒豪纵他看在眼里,百姓匿户逃亡、不堪赋户他也看在眼里,却难以将这景象联系在一起。
当今天子若是个中庸之辈也就罢了,偏偏是聪明绝顶,朝堂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无人能制他,甚至无人能劝他。
颜真卿一个长安县尉也劝不了,只能在暮鼓响起之前告退。
李隆基牌兴正高,竟是留薛白、杨銛、张汀在宫中彻夜打牌,李亨想要随侍,却被圣人一个冰冷的眼神驱出去了。
将妻室留在宫中,李亨却也不必担心重蹈了李琩的覆辙。
张汀算是个大美人,却远远比不了杨玉环那种绝世名姝,圣人虽是连天理人伦都不顾,品味确实是极高的。
若说李琩因妻子而错失太子之位,李亨这次却是娶了一位能安稳东宫的好妻子。
金吾静街,李林甫的仪仗在暮色中回到了平康坊。
回想着这一日,他失魂落魄,在偃月堂中呆住了良久。
入夜,李岫前来,小声问道:“阿爷,成了?”
“十年未遭如此重创啊,相权险些跌落。”李林甫喃喃道:“老夫难得看走眼了……”
李岫听了也是一身冷汗,想了想,不由叹息道:“当初若拉拢薛白便好了。”
一瞬间,李林甫有些恍惚。
他犹嘴硬,冷哼道:“仇家之子,不可能拉拢。”
李岫脸色愈发忧虑,本有家中小事想说,嗫嚅不敢言。
李林甫沉思着,忽喃喃了一句。
“张家女,倒是凌厉……”
东宫得了张良娣这个厉害援手,想必圣人也后悔了,更需要宰相狠狠压制东宫了。
暂时而言,不宜太过于针对杨銛、裴宽、薛白,而是该让圣人看到他还在疯咬东宫,没有怠懈、没有私心。
李林甫于是再一次拿出了那个小卷轴。
被墨笔划掉的李适之后面,裴宽还没被划线,再往后看,他暂时忽略掉了许多个对相位有威胁的重臣,因为眼下不是处置私怨的时候。
一个名字印入了眼帘。
“王忠嗣。”
李林甫喃喃着,提笔,重新写了名单,把王忠嗣的名字移到了第一个。
今日得圣人敲打,心有余悸,岂敢不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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