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逃,脑中除此之外再也不下其他念头。如果和里香碰面的话,就必须交谈,必须面带笑容,必须聊上几句没营养的玩笑话。不过,自己真有本事泰然自若地演出这一切吗?如今,明白里香的觉悟与想法后,我究竟还能不能若无其事地露出优哉的笑容呢?
这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还真没用,我对自己的才能、潜能,全都搞不清楚,唯独这一点倒是一清二楚。所以,我才会满脑子只想着不见里香,到底是以身体检查为借口完全不回病房呢,还是干脆转院算了。可是一想到转院,就永远见不到里香了,那我才不要呢。不行,不可能的。季节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规律地朝春天推移,从病房窗户望出去的世界感觉上似乎笼罩于一片温暖之中。如今的阳光让人仿佛置身春天似的,像这样在病房中待久了,就会不自觉地在那股舒适暖意的牵引下昏昏欲睡。
脑袋刹那间浮现出当时在屋顶上的情景。里香朗诵着坎帕奈拉台词的声音,暖呼呼的阳光,肩并肩坐在维脏混凝土地面上的两人,埋头看着同一本书。每当肩碰肩时,我的心头便开始小鹿乱撞,当时真的好想把她涌入怀里。那个至高无上的瞬间,我确实曾经抓住这种每个人都在追寻的幸福。被夏目殴打的太阳穴附近感觉好痛、肚子好痛、被踢的腿也好痛。可是最痛的……莫过于我的心……
敲门声响起时,就是在这样的午后。
我从敲门方式,立刻就知道是里香。
我闭上双眼,调整呼吸。我哪知道做不做得到呀,可是,还是得勇往直前。没错,我这么说服着自己,同时张开双眼。
然后说:
进来。
房门开启。
不出所料,现身的正是里香。不出所料,橘子正好掉到她头上发出咚咚声响。
我拼命鼓起浑身勇气大叫:
喔耶!
外加拳头高举的胜利姿势。
我将一而再、再而三在脑海中演练的模拟画面付诸实行。果不其然,里香双眼往上吊个老高。她伫立于原地不动,以恐怖的眼神死命瞪着我。我的背脊不禁窜起一阵寒意。
中大奖啰~~!
啊呀,里香快步逼近。她整个人简直快气炸了,愤怒的气旋在她纤瘦的肩膀附件盘旋打转。惨了、惨了,天知道我是多么地身不由己,不过这样也好。在这鸡飞狗跳的骚动中,就可以打马虎眼,一脚把那无聊的障碍踢得老远。我心底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碰咚!
只不过,我拨的算盘除了点差错。本来以为她顶多只会仍个什么东西过来而已,没想到突然就被接了。那结结实实的一拳,简直能和亚希子小姐媲美。我被打得东倒西歪,而且还跌下床去撞到腰。
做……做什么啦?!
裕一大笨蛋!
啊,完了。
里香的双眼有点湿湿的。我完全没料到里香会因为这种事她自己常完的小把戏而泪眼汪汪。
所有的计划一瞬间灰飞烟灭。我是这的陷入恐慌。
抱……抱歉,里香。
裕一大笨蛋!
可……可是,我想反正你也常那样玩我……
大笨蛋!
眼见里香想离开病房,我连忙跳过病床,一把抓住里香的手臂。她立刻想甩开我的手,那只手因此碰到我的脸,撞到我还没消肿的太阳穴,顿时一阵酸麻。可是,我完全无意就此作罢,再次伸手抓她。
对……对不起嘛!我向你道歉啦!……
都说跟你对不起了呀!……
里香!拜托你啦!
我某名地发出哽咽哭声
不知道是她察觉到我的声音有异,还是单纯改变心意,里香停了下来。她始终以冰冷的目光凝视着我,使我不自觉地到抽了口气。仿佛被她识破的预感,让我整颗心刹那间坠入冰窖。
别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吭声呀。快呀,大骂、大叫啊。要在那愚蠢的骚动中,一如往常的噪声里,才能完全除去我心中那纷乱的情绪呀.
但是,我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喉头始终像被东西哽住了一般。
裕一。
啊……
怎么了,你的脸?
额头被触碰的同时,我因疼痛而叫出声。
那是被夏目殴打的部位。那次被打得那么惨,脸部却出奇地没受什么伤。虽然隐藏在发下的太阳穴、衣服下的腹部、袖子下的手臂或裤子下的腿部都伤痕累累,但脸部依旧完好如初。即便当时喝得烂醉如泥,夏目对我下手时还记得挑部位打,以免日后穿帮。
也因此,我本来也自信满满地以为里香不了能会发现我浑身是伤
但是,里香还是发现了。
这边肿起来了耶。
呜……唔……
怎么会这样?
这……这个嘛……
里香认真的眼神直射向我。
跟白痴没两样。
里香重复道。
真像个白痴。
我使经尽浑身解数发挥演技,尴尬地笑了笑。
有什么办法嘛。
根本就有其他办法。
哪有办法啦,身为一个男人,送上门的架哪有不打的道理呀!
话说回来,我真服了自己,还能在那节骨眼上即席编出这种谎言。唉,真受不了呢。就晚上嘛,我肚子饿偷溜出医院啊。本来想买便当到司那边吃,结果在超市前被一群混混给缠住了。那群人真的有够过分,还把我的便当扫到地上去呢。看到那些红色热狗什么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心头一把火就莫明其妙地直冲脑门。等我一回神,已经和对方扭成一团了。对方可是有五、六个人耶,没两三下就把我给制服了。有够卑鄙的,是男人的话有种就一对一打一架呀,你说对不对。可是,我也够拼命的,我至少把其中一个人打到趴在地上啰。对方还流这鼻血,双眼闪着泪光呢。所以如果一对一,我稳赢的啦。嗯。绝对是压倒性胜利,不会错的。
嗯嗯,压倒性胜利,我又重复道。
怎么不逃呢?
怎么可以逃呀。
怎么不可以?
我是个男人呀。
啊?
本来就是这样啊。
什么歪理呀,里香说。
以为这样受伤不是很冤枉吗?
哪会啊。
哪里不会啊。
虽然,我没办法贴切地说明。可是,如果那时候我面对夏目时,不战而逃的话,现在一定感觉更窝囊吧。我种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那样嘛。
喔。受不了。男生还真是大白痴。
她用拳头猛敲我的头,害我被殴打的部位有传来阵阵刺痛,我呜呜呜地抱头呻吟闪避。里香却没有显露丝毫关怀之情,反而满、心怒火似的狠狠白了我一眼。啐,看我痛成这样,好歹耶稍微关心我一下嘛。
好痛喔,别敲了啦。
吵死了。
唉蚴,都叫你别敲了嘛。
这是惩罚,惩罚啦。
我往床上一倒,里香则一屁股朝正前方的圆凳坐了下去。午后的阳光射进病房里,房内有一半被照得亮晃晃的,另一半则被阴影所笼罩。里香正好就坐在那光亮于黑暗的分界线上。她的脸庞和肩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脚跟却浸在阴影种。这样的景象让我忽然觉得非常不安,再这样下去,里香如果完全被黑暗所吞噬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对手如果是那种人,也有可能带着刀不是吗?
嗯,是有可能呀。
那不就也有可能被刺伤啰?……
你为什么就不会想到这个一点呢?
里香直直地瞪着我。嗯、这个……我一边语焉不祥,一边莫名地暗自窃喜。这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困惑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我是因为里香担心我的安危,就开始乐不可支了啊。里香的确实在生我的气,而且还是气得火冒三丈呢。可是,那都是为了我哩,她是因为我而担心到火冒三丈。
喂,做什么贼头贼脑地笑个没完呀?
啊?
糟了,心思好像全写在脸上了。
喔,你这个大笨蛋?气死人了!
啊呀,都叫你别敲了嘛!敲得这么响,很痛耶!
就是会痛才敲的啦!
我知道了!使我不好!对不起!都说对不起了嘛!
再这片春意无限的阳光下,眼前的里香笼罩在那光亮与黑暗的分界线上,听着她那愤怒的声音,以及为此更显温柔的声音。这是多么幸福的瞬间,这种每个人都在追寻的幸福感,的确存在与此时此刻。我伸手护住头部,阻挡里香双手的攻击,同时也遮掩住随时都可能崩溃而嚎啕大哭的脸庞。这样幸福的时刻能持续到合适呢?又有多少片段能够残存下来呢?
随着光线越为强烈,黑暗就会越为深沉。
话虽如此,这世界还真是从容优哉呀。
即便只作壁上观,时间仍然一点一滴流逝,不论是多么冷冽的寒冬,终究会转换成暖春。那些自然变化和我们的意志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吼叫也好、抵抗也罢,干着急也行,时间或季节仍是一派轻松地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
我们的存在犹如沧海一粟。
唉,这本来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当然明白。别说我拿时光的流逝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女孩子的命都救不了。
顶多只会逗女生笑而已。
那也是高难度技术呢。
事实上,到头来也总是适得其反,只会惹得人家生气。
里香很难得有笑容的。虽然欧壤到家了,不过我的能耐仅此而已。
唉~~
所以说咯,我也只能像个少年,像个十七岁的小鬼头,频频长吁短叹。
暖和得不得了的阳光洒落屋顶。像这样动也不动地依靠在扶手上,不知不觉之中就会被睡意所俘虏。
我无意间看到屁股下,也就是混凝土地面。
就是这里耶……
那时就是和里香坐在这,一起读《银河铁道之夜》的。
超赞的呢。
说真的
超赞的呢。
当然,大谈满腹食堂的炸鸡盖饭时也很满足,玩超难过关的电玩时,顺利破关也很有快感,被人家称赞时感觉也不赖。但是,只要一想起和里香在一起的时光,还有她对我展露的笑容,那些微不足道的喜悦全都得靠边站。
说真的。
超赞的呢……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轻抚着微赃的混凝土地面。
啊,咳咳。
此时,我听见一阵实在有够刻意的干咳声。
一抬头,夏目站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眉心间多了皱纹,下巴邋里邋遢长满胡渣,头发也乱七八糟的。那张脸俊朗的帅气模样,不过总让人感觉有些脏兮兮的。
我迷惑了。
是应该登他、冲过去扁他,还是别开视线不看他呢?
不过……
夏目突然闪开了视线。
啊……戎崎……那个……
什么东西呀?
这种暧昧的口气是怎样?
我心头正感到纳闷不已时,只见夏目伸出右手胡乱搔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总是游移不定。
两人在瞬间四目相对,可是他又立刻把视线移开。
啊……我……好像做了什么事喔……
什么?
那个……我从谷崎拿听说了……唔……你该不会是不记得了吧?
唔……嗯……一点点吧……勉勉强强啦……拜托,可不可以别再用那种然人怪不舒服的口气说话呀。
夏目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对不起。
他干脆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懂。就在拿瞬间,心底有某种情绪嚓地一声点燃。整个人被一股想对隔壁夏目开扁的冲动所掌控,一回神,我的右手已紧紧握拳。阳光闪闪摇曳,轻暖的风迎面拂来,吹得我和夏目的发梢都微微地飘动。
说不定……夏目也打算让我海扁一顿……
当然,我很想把夏目扁到满地找牙。就算把它打到毫无招架之力都决不收手,只管一扁再扁,痛扁他一顿。
我也不明白,自己最后是怎么把那股冲动给压下来的。
哈,哈哈哈。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笑出声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是……是吗?
嗯。哈,哈哈哈。
哈,哈哈。
夏目也露出讨好的笑容,不过右边脸颊却隐隐抽搐。
啊,不只夏目……
我的右脸颊也在抽搐呀……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始终保持着拿讨好的笑容。从旁人的眼中看来,拿绝对是幅让人作呕的光景。
要保持那讨好的笑容还真是累人……面颊也开始抽痛,我说:
请问……
什……什么?
什么是医师执照考呀?
这问题大概是天外飞来一笔吧。
啥?
夏目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个呀,唉,就是那个嘛。要当医师得有专业执照。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承认那些医师的考试。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词汇的?……
该不会是我说的吧?
你真的都不记得啰?
两人的视线此时终于对个正着。令人意外的是,夏目显得极度惶惶不安,嘴巴半张着,目光也飘忽不定……脸庞更是僵硬得不得了。这样啊。他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这样啊。音调变得嘶哑。
我始终忘不了下一秒所发生的事。不论再过多久、不论任何时候,即便吃饭吃到一半,也会突然忆起那幅情景。有一天一块儿吃饭的里香还问我:怎么了?我只会呆呆地回答:没什么啦!
夏目整张脸埋进环抱的双膝之间……
我刚开始还不知道他在做社么。这突入其来的举动,让我愣了好半响。所以,我大概花了十秒钟,才终于察觉夏目的肩膀正在微微颤动。
夏目看来既恐惧又渺小。
简直就像个小孩。
我刚刚还认真想把他痛扁一顿的。用右手打、用左手打、用膝盖顶他的腹部、用脚尖踢歪他的脸……
扁谁?
眼前,这个像小毛头般颤抖的背部?
要把这个人海扁的半死?
阳光在夏目颤抖的背部摇曳,那耀眼的全新白袍闪耀着光亮。风徐徐吹来,把夏目的满头乱发吹得更乱了。
首先开口的是夏目。
戎崎,我呢,也曾经十七岁。说来可笑,只要想起那时候的事,我就会笑破肚皮。一想到那时候的自己,真的会让我笑到没力。光是瞎忙自己的事,就得耗尽全身精力了。整天只会装模作样地耍帅,其实内在空空如也,同时又很怕别人知道我空空如也,只不过根本就太明显了,我就是那种只会拼命虚张声势的人而已……
可是,那时候的我好快乐呢,真的好棒耶。什么未来都还在好遥远的那一天,不管做错了什么,都还来得及挽回。当然学校是百般地无聊,也有讨人厌的老师,不过生活中哪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呢。只管虚张声势,跟在女生屁股后面跑就好了,成天活像个笨蛋一样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那时候,从来没认真想过会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未来是很恐怖,将来也很恐怖。可是,反正自己也没拥有过什么,所以也就从来没认真去想过所谓的失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那时候都还没有能失去的东西嘛。
这个人,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以那颤抖的声音,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真手不了耶。什么玩意嘛。可恶,到底在搞什么嘛。为什么事情最后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呢?喂戎崎?
什么?
你给我走。
啊?
出去。
出去……可是我们在屋顶上耶。
吵死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
出去。
不论从任何角度看,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亏他之前还是那样一本正经的道歉,什么嘛。不过,我还是起身,背对洒落的阳光,向眼前自己延展的影子走去。我右脚迈步向前,影子也跟着前进。左脚迈步向前,影子仍旧跟着前进。我是绝对追不上自己影子的,影子能够逃到天涯海角去。象这样追逐着影子的背后,有某人正在哭泣。一位穿着白袍的某人。
戎崎。
他叫住我。我不知该不该回头,犹豫再三后,我选择在原地停下脚步,身体姿势则保持不变地问:
什么?
好好守护里香。尽你所能地好好守护里香。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
已经没时间了。
这我也知道。
是吗,我仿佛听见这样的呢喃。
出去啦,臭小鬼。
知道啦,笨医生。
对方并未反驳,夏目自己一定也这么认为吧。我把双手伸进外套口袋,驼着背离开屋顶。我走下昏暗的阶梯,两阶并作一阶地往下跳,就在我跳下最后一阶时,厚重铁门的那头传来声响,那是既像呻吟又像吼叫的声音。
我当场闭起双眼。
上一次看到大人哭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父亲死的时候,我很高兴。
我并不是逞强。
我是真的乐的想高喊喔耶之类的。
毕竟,父亲生前的为人实在太糟糕。如果真要细数父亲所闯出来的祸事……不,甚至是还不够格称为祸事的烂事的话,根本就没完没了。说真的,那男人堪称宇宙天下第一烂,简直是个人渣。当然啦,我也不想叫自己爸爸人渣呀。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义之常理。可是,正因为是自己爸爸……正因为一直以来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我才会叫他人渣。
当然,我才没流什么眼泪。
啊,大概有流喜悦的泪水吧。
父亲连最后一程也很没意思,他直到死前都痛苦不堪,住院期间还三不五时偷溜出医院,醉倒在小酒馆里,或者跑到其他女人家中,反正就是乱搞出一大堆名堂,好不容易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才真正安静下来……这当然是废话……守灵时也只是沉默地躺在那儿……这当然也是废话……即便在火葬场被烧成一堆白骨,还是安安静静的。
小小的一个骨灰坛。
吭都不吭一声。
动也不动一下。
据说是父亲那边亲戚的一位大婶,在葬礼中这么对我说:
真是可怜呀。
还说什么:打起精神来喔!
你懂个屁呀!我可精神得很,甚至开心得很呢!
当然,我没有透露这样的真心话。
嗯……
只是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以一般世俗眼光来,十几岁便和父亲死别,似乎是件相当悲惨的事。
没多久,又有另一位大婶挨了过来。
今后这个家就得靠你守护了喔。
她竟然对我说了更无聊的话。
大婶手中握着一条似乎是用来拭泪的蕾丝手绢,此时更仿佛是再多条手帕也檫不完地泪如雨下。真是莫明其妙,首先,我根本搞不清楚那位大婶到底是打那儿冒出来的,既然我不认识,就代表她和我们家的关系也没那么亲。
既然如此,她哭个什么劲哩。
那眼泪应该只是眼见父子死别的场合中,恰如其分的表现而已吧。不是因为悲伤而哭,只是因为想哭才哭的吧。这应该只是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廉价肥皂剧吧?
我自行归纳出一个再妥切不过的结论。
可是,我还是勉强顶了过去。
我当时已经十五岁,虽然还是个小孩,却至少已经懂得分辨这种事是不能说出口的。十五岁的我,还真是了不起呢。
是……
我仍旧正经八百地颔首。
葬礼结束时都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一整天的精神轰炸让我疲惫不堪。我吃了不知道托谁买来的外食后,就躲进二楼自己的房间。快点睡吧,连梦都别做地好好睡上一大觉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一边钻进被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直到子夜十二点,我仍然醒着。在身体累倒极点后,心底一隅反而会变得极度紧绷,偶尔是会发生这种情况的。事实上,根本就不是因为我始终强忍着父亲逝世所带来的冲击。嗯,这点我可以肯定,完全不可能。应该只是因为累过头,睡不着罢了……事情就是这样,到了大概半夜一点,我想到楼下想喝杯热牛奶。
因为不久之,我才听深夜广播说,喝热牛奶比较容易入睡。就什么钙质啦,褪黑激素啦,好像就是类似物质的功效。我就着昏暗的灯光,步下老旧的阶梯。阶梯频频吱吱作响。我家是所谓的町屋,总之一句话就是又老又旧。老旧到甚至让人觉得,总有一天应该会整个崩塌解体吧。如果来个什么大地震的话,肯定三秒内就会被强制押上天堂的。
唉,人一走歪霉运,种瓠瓜也会生菜瓜。
没有嘛……牛奶……
冰箱内几乎空无一物。
仔细一想,这也是所谓当然的。什么紧急住院、病危、输血、手术、有没有相同血型的人、啊!就算是父子血型不同也没用喔、我们已经尽全力抢救了、非常遗憾、守灵、葬礼……总之就是忙得人仰马翻。
根本就没那种闲工夫买牛奶嘛。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走到附件超市去买牛奶。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想喝牛奶,一定只是为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吧。
那个臭老爸死了,这个世界却没有任何改变,依然一如往常地存在着。交通号志照旧闪烁着红色灯号,轻型机车依旧以高亢的声响划破夜间的黑暗静谧,而那些小混混还是以标准的混混坐姿在超市前吞云吐雾着。
我走进店里,发现竟然没有牛奶。
真是被打败了……
深夜的超市好像是不会放牛奶的。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站着翻阅了一下漫画周刊《JUMP》和《YOUNGMAGAZINE》,接着仔细欣赏那一阵子大受欢迎的美少女偶像如今已经人间蒸发的泳装俏模样后,正想步出店门时,看到那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山西。
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山西似乎大吃一惊,一边对我说。
我也吓了一跳。
喔,嗨。
我说:
你也是啊,在这做什么?
没有啦,念书念一念肚子就饿了。想说出来散散心,顺便买碗泡面吃。
喔,我也一样。
我选择将原先目标是牛奶一事秘而不宣。
因为听其来像个长不大的小鬼。
山西有些尴尬地问:
你们家今天举行葬礼吧?
累死人了。
辛苦你了呢。
山西的声音种充满山一般高的同情。
将它放进晚公中,肯定会稀里哗啦一股脑地溢出来。
在次再度强调,我和山西之间才不是什么生死至交的伟大友情,彼此只不过是儿时玩伴、一段孽缘、一起厮混过的狐群狗党罢了。玩在一起时说得全都是无聊废话,几乎没几句正经的。总而言之,山西是个无聊的家伙。
那个山西所流露的反应,竟然和今天遇到的哪一拖拉库大婶们一摸一样,我看了实在想跪地求饶。
那种过分可笑、陈腐的反应都快把我搞得受不了了。
喂,我说啊,你别摆那张脸嘛。这有什么大不呢,不过就是死了个老爸呀。而且,你也知道我老爸是个多无聊的人呀。反正,所谓的父母全都只会烦死人而已。不是吗?喂,山西,你说对不对?
想到这里,真心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
哪会啊,我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伤心的呀,甚至还想偷笑呢。
接着,果真对他露出一笑。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山西随后对我显露的神情。山西始终凝视着我的笑脸,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家伙两边眼角逐渐下垂,瞳孔稍微变细,在超市淡淡的光线映照下,开始反射出湿濡的光辉。
老师说。
我很想扁山西。很想跟他说少烦了啦,少给我一厢情愿地沉浸在那种老掉牙的无聊同情里。不过,我只是哼哼哈哈地持续傻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一定是因为一整天承受那堆堆大婶们没完没了的同情浪潮攻击,才会整个人精疲力尽,那哼哼哈哈的傻笑已经像面具般紧紧地粘在脸上了。
每次只要一想到山西当时那张脸,我就会后悔不已。
动后揍他一顿就好了。
不,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起来再说。
为了我自己。
结果,我放过了正在挑选泡面的山西,先走出店门。我在黑夜的道路上慢慢地往家里晃去。交通号志仍旧闪烁红色灯号,发出刺耳噪声的轻型机车依然飞驰而过。
我就这样回到了黑漆漆的家中,整个人感觉比刚出门时还疲累。当我拖着沉重的身躯正想上二楼时,无意中发现母亲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怎么啦,我原本想这么出声问道,但话却哽再喉头出不来。
因为,坐在的板上的母亲背部看来变得好陀。
因为,在她正前方的桌上摆放着父亲的遗照。
因为,母亲那拱起的背部正在颤抖。
在那片黑暗中,当然看不清母亲的身影,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悬浮在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中。呜有时还能听见这样的声音。母亲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她仿佛已经完全进入自己的世界中。我呆呆地伫立于原地,完全无法理解母亲哭泣的原因。喂,那家伙已经给你添了多少麻烦啦?你应该很清楚他外遇过几次吧?你不是常说他如果当年没和他结婚就好了吗?你这一辈子不是都在忍受他的错吗?可是,你为什么要哭呢?太奇怪了吧!这样太奇怪了吧!
我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呆站了多久,或许一、两分钟……不对,可能要再久一点。那一天,每个人都于悲伤形影不离,唯独我独自面对接踵而来的困惑……
一回神,我冻僵的脚尖开始有些刺痛。母亲始终不停地暗自哭泣。而我就在脚尖的疼痛中,警惕着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发出半点儿声响,一边改变身体的方向。
然后,我开始在昏暗的走廊往前走。我缓缓地步上一阶梯,耳边传来吱的一声。紧接着再上一阶,照例又是吱的一声。耳边时而传来母亲的哭声。我紧闭双眼。心底默默数着一阶、两阶……持续步上阶梯。
那些大人偶尔也会哭的。
唉,这我很明白。
那根本是理所当然的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回忆着两年前母亲的哭泣声,伫立于阶梯最下方的尽头处,始终紧闭双眼。因为只要一张开双眼,就必定会看见眼前的世界。不论谁在哭泣、谁在伤心,这个世界的存在仍然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唉,或许这样也好吧。
裕一,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声音让我睁开眼。
是里香。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就在那一瞬间,有一股慑人的强烈冲动包围整个心胸。突然好想将里香整个拥入怀中,好想收紧双臂,将那娇小的身躯抱个满怀,让她变成自己的。如果世界即将在明天毁灭,那我会向神明祈祷,请救救里香一人吧。就算要让全世界陷入一片火海,那也请放过里香一人吧。
这个站在我眼前的平凡少女。
漂亮是漂亮,可是任性得不得了,个性糟得一塌糊涂的女生。
这个女生比起全世界,比起我自己,都还要来得重要。
你怎么了,裕一?
里香又对着呆站于原地的我开口问道。
我慌忙挤出笑容。
没什么啦。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啊,你忘了喔。
里香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就例行的散步啊。
啊,对哦。
她每天都会出来散步,w为手术储备一些体力。让后呢,走到屋顶上去,也是每天既定的散步路线。
我此时才惊觉到。
夏目正在屋顶上。
啊……屋顶好像不能上去耶。
咦?为什么?
听说是水塔的换漆工程……到我的病房去好不好,我那边有赤福饼,你一起过来吃吧。
赤福饼?什么东西啊?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赤福饼!?
嗯。
真的假的啊!跟我来!快点来!
喔!手很痛耶!
别吵!不知道赤福饼的人没资格说话啦!
这是什么道理嘛!笨蛋!色鬼!放手啦!
我拉着里香的手快步向前。里香对于这个难得强势的我,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她责骂我的声音,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恼怒。话说回来,竟然有人不知道赤福饼,哪有资格待在伊势呀。等会儿一定要喂她吃完一整盒的赤福饼,好好告诉她赤福饼的伟大……我的脑子尽想着这种无聊的事,同时浮现另一个念头。
喂,夏目,这样你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咯,给我牢记住在心哦。
所谓的日常生活好不容易重新降临。
虽然被用受伤的嘴巴光喝水都会发疼,而腹部和腿部也布满淤青和红肿,自尊心还无可救药地被摔个粉碎,但是这些大概也都习惯了。人呀,不论遇到任何状况,总是能咬牙听过去的。
一大早起来首先量体温、吃早餐,接下来打个点滴。打完点滴之后吃早餐,兴冲冲地跑到里香病房去,一边闲扯一边陪里香散步,在屋顶做个日光浴,再送她回病房后,又是体检。傍晚量完体温,然后吃晚餐。
医院的生活怎么会无聊成这样子啊……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现在很了解为什么多田先生会收集A书。如果不设法找些什么让自己很投入的事物,那每天除了无聊还是无聊,迟早会憋死人的。唉,不过那些A书收藏那也实在太惊人了。
话说回来,亚希子小姐的点滴技术依旧烂到极点。像昨天,都怪她打的那一针没命中血管,害我血管周边全肿了起来。我紧张地呼叫医护站,结果来得还是亚希子小姐。
啊啊~~唔唔~~
她一见我的手臂,就抱头发出这样的声音。而且只管抱着她那颗头,根本就不帮我拔针。点滴液一旦流不进血管,也是很痛的。
我大叫:
快拔掉啦!快点啦!好痛、好痛、好痛!
我那气势简直就要崩溃得嚎啕大哭了。
这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对疼痛真的一点都没辙。只要碰上一丁点小事,就能让我呼天抢地叫妈妈。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不是每个人情况都一样吗,可是这世界上竟然也有那种很能忍痛的人哪。据说有人在没有任何麻醉剂的情况下进行缝合手术,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呢。
但是,总而言之,我对疼痛的确很没辙就是了啦。
所以啰,我理所当然地呼天抢地了起来,但是亚希子小姐却还是只管抱着她那颗脑袋。
你在做什么啦?!
没有啦,我只是稍微反省下……
拜托先拔掉再反省嘛!
知道啦,吵死了。
瞧瞧这还有天理吗?亚希子小姐怒气冲冲地以及其粗暴的手法拔掉点滴针。天哪,我为什么老是得当人家的出气筒呀?
那我再帮你打一次喔。
拜托你这次别再大错地方了啦。
知道了啦。
啊,针头又跑掉了
我不要打了啦!
我真的已经快哭出来了。
快叫其他护士啦!
啥?!其他护士?!现在是怎样,瞧不起我喔?!
可是,针头又跑掉了嘛!
这是正常的!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的呀!
你根本就是常常嘛!亚希子小姐记完完全全没有当护士的才能耶!怎么会每次都打不进血管啊!
唔,嗯。
别嗯嗯啊啊的,快点拔掉啦!好痛、好痛、好痛!
快点
就这样,之后点滴针有跑针一次之后,才总算命中我的血管。不过就是打个点滴而已,我为什么非得受这种折磨不可呢?
好啦,是我不好,对不起啦。
亚希子小姐很罕见地向我道了歉
没关系啦……呜……
疼痛当然不会因为人家跟你道歉便消失不见。
是男生就别哭。
我哪有哭啊。
我问你喔,裕一。
亚希子小姐的声音有些低沉。
什么?
真的有所谓的护士才能吗?
那当然,不管任何职业都有分适任和不适任的。不是吗?
我真的是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反射性地就这么说出这个顺理成章的道理。
你说得没错。
亚希子小姐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反而让我有点困惑。
怎么啦,亚希子小姐?
没有啊。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啦?
嗯,大概吧。
亚希子小姐接着也没说什么那我走啰、好好保重呀、乖乖睡觉啊,臭小鬼之类的话,便一不发地离去。
随着春天的脚步接近,人们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怪里怪气的。
裕一大笨蛋。我说完亚希子小姐的事后,里香露出愕然的神情
你神经太大条了吧。
我有些赌气地说:为什么啊?
被人家说什么不适任,哪有人高兴的起来啊。谷崎小姐有时候也会在意这些事吧。
里香都称呼亚希子小姐的姓氏
不过,她可是亚希子小姐耶。
那又怎么样?
那个人的神经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吧……痛痛痛!我突然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干嘛啦?!
没有啊,哪有干嘛。
又被踩了一次。
啊啊,够啰!干嘛又踩我呀!很痛耶!
歹势、歹势。
听你那种道歉方式,根本就没在反省吧?!
怎么会呢。
你骗谁啊!
真是的,怎么会有个性这么糟的女生呀。
我拉着里香的手,步上通往屋顶的阶梯。一如往常只要和里香一起走,就会觉得这不过十多阶的阶梯漫长的吓人。好不容易爬到铁门前,我以身体顶开那扇因些许锈蚀而卡住的铁门。啊,对了,下次溜出医院时,记得回家去拿些机油。只要在铰链滴上几滴机油润滑,铁门应该就很容易开启了。一旦我没法儿一起来的时候,里香自己也可以开这扇门。否则,要她一个人打开这么重的门,恐怕太吃力了。
铁门开启的同时,微冷的空气顿时流窜了进来。看样子今天还是早点下去吧,里香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温度的急速变化,对里香的身体不太好。
我稍微用力地握住里香的手。当然是假装脚步踉跄,手也顺势使力。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被她察觉吧。里香的手依然是那么地娇小、温暖,而且好柔软。如果能像这样永远握住她的手就好了,这样以来就能吧里香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手,好痛。
啊,对不起。
你可得走好了喔,跌倒的话不就两个人一起遭殃了。
我知道。
嗯,是的,我知道。里香,我已经把那本书从头到尾念完啰,我现在已经明白你脑子在像什么了。
里香,会不会冷?
有点。
那我们今天早点下去吧。
嗯,里香点点头。
可是,我还蛮喜欢寒冷的耶。
喔,真的啊。
我可不喜欢。每次都得用外套、毛衣,把自己包得跟狗熊一样。只要天一冷,就觉得心似乎静不下来。
我才不喜欢呢。
感觉上好像能看清楚自己的轮廓。
轮廓……
嗯,应该说是世界和自己的界线吧。如果是夏天的话,空气不都是问问暖暖的吗,我不喜欢那种官爵,像是世界和自己全都搅在一起,变得不清不楚的。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