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级了。
而且还真是被留得有够彻底。
我好不容易把报告赶完,为了补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还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那么用功吧,随随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时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这世界是残酷的。
补考当天,起床时就觉得头昏脑胀,一起身随即又倒回床铺,不但两眼昏花,还感到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母亲来了,高声怒吼,大叫着什么「快点到学校去啊」。但是,当母亲一发现我的情况有异,立刻面露惊慌,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好烫!」
用体温计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顶着张通红的脸庞不断呻吟。我竟然在为了补考而暂时出院的关键时刻发烧,当然也就没办法参加补考,在那瞬间我就已经注定被留级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选在补考当天发烧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当天的傍晚,高烧就那么干干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为身体觉得轻快得不得了,试着量体温却发现是几近完美的正常温度,三十六度七。看着电子体温计的显示数字,我不禁泪如雨下。
「为什么?」
西斜的阳光射入我的房间,房内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红,不论是老旧的书桌、置于其上的相机、沾有一大块污痕的日式拉门,还有我自己都被染红了。明明都已经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报告,日复一日地拚命用功,结果就这么一次发烧便让那些成果完全毁于一旦。
所谓的人生还真是有够残酷。
唉,真是太过分了。
「受不了耶,那个笨山西。」
我一边抱怨个没完,里香在身旁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着。感觉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还给我捧腹大笑。里香看起来实在是太开心了,我胡乱迁怒地说:
「不要笑啦,里香。」
「啊哈哈~」
啐,怎么还给我笑个没完啊,这女人。
爬完十七阶,在楼梯间一回身,又是十七阶。就这样好不容易爬到三楼,这层楼最角落那问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脚步,我说: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学长』喔。」
「好啊,就这么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学长。待会儿见喔,戎崎学长。」
里香挥着手,开始独自步上阶梯。就算是十八岁,里香仍是一年级,所以教室在四楼。
我对着她上楼的背影说:
「里香!还是别叫什么『戎崎学长』了啦!」
「为什么?不是戎崎学长要我这么叫的吗?」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觉有够挖苦人的。」
我才这么碎碎念,里香便做出按压头发的动作。
「戎崎学长,睡乱了喔。」
「啊?」
「头发翘翘的。」
我用右手压压头发。
「这样行了吗?」
「不行,根本就没弄好嘛。」
「啊,那边啊?」
「再右边一点。」
「右边?」
「那是左边啊,拿茶杯的那一边啦。」
「什么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没办法耶,里香呢喃着,再次步下才刚爬上去的阶梯,然后停在比我高两阶的地方,用手彷佛梳过似地按压我的右耳上方。里香的脸庞和我位于相同高度,漆黑的双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臊,于是将头撇向一边。
「弄好啰,戎崎学长。」
「就叫妳别加『学长』了嘛。」
「你不喜欢吗?戎崎学长?」
「少给我连续叫个没完。」
「为什么呢?戎崎学长?」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当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后,耳边随即传来一阵跑上楼梯的声响。我慌忙把脸转回去,看到里香已经站在上面的楼梯问了,好像是一口气跑上去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她从裙子里伸出来的细长双脚。
「喂!不要用跑的,里香!」
「跑这一点点路不要紧啦。」
「总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里香的身体并不是说已经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罢工,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十年以后。所以每当里香奔跑时,我就会紧张地心跳加速,我总觉得那轻快的脚步会缩短里香的生命。我不希望里香奔跑,我希望她静静地都不要动。
说实在的,我也反对里香上学。
学校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们这所盖在山上的学校,上下学路径全都是坡道,就算体育课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课程也会对里香造成负担。所以光是活着这件事,以及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都会让里香暴露于危险之中。
我想把里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里。
「听好啰,绝对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这一阵子的我唠叨得不得了。
里香果不其然地皱起脸庞。
「戎崎学长,你有够烦的耶。」
「学长说的,乖乖听就是了。知道了吗?」
「是~~戎崎学长。」
里香皱着脸这么说完,随即消失在楼梯间那头,即便如此还是听得见她上楼梯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嗯,没问题,没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说的一步步缓缓走上楼去,那真是相当幸福的声响。
直到听不见里香的脚步声为止,我始终伫立于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点滴打了没」
她才刚在走廊上跑起来时,就被护士长从背后叫住,那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心里一边想着不妙,谷崎亚希子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忘记了。」
她直立不动地大叫。
右手还提着一个尿瓶的模样看来有些窝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懒!」
「是!」
她清完尿瓶洗过手后,回到医护站。今天简直就是忙昏头了,好想一头倒下,好想抽烟,好想一次抽两根。夏目就在医护站里,一派悠闲地叼着香烟型巧克力。
「这还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宽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诗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闲地对她说。
她决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来很闲嘛。」
「病患正好出现空档,休息中。」
那来帮我啊,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医师有医师要做的工作,而护士也有护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医师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点滴呢!」
又是护士长的怒吼声。
「现在就去!」
「怎么慢吞吞的呢!顺便去弄一下岛田病患的点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超越极限了,脸部竟然开始显露笑意,脑袋里膨胀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啪嚓一声涨破。不过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亚希子,二十五岁,已经不是小鬼头了,面对社会些许的不合理,不就应该忍气吞声吗?
「妳是做了什么好事啊?」
夏目问她。
「都被人家当作是超级大颗的眼中钉了,不是吗?」
「我也不瞭,去问那边啊。」
新护士长约两周前开始走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福态女性,听说是从大阪一间大医院挖角过来的,传言还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谷崎和那个护士长的关系无论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闲闲没事做的护士在,她还是会接连不断地被吩咐去做些无聊的差事。稍微一点小失误就会被臭骂个没完,每次总会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从来没被人欺负过。
这位小姐打从出娘胎开始,在任何场合中总是雄踞辈份序列的顶点,什么巴结谄媚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状况可说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体验。在医院中,所谓的护士长是位在医师之上的掌权者,并非小小一介护士的亚希子能够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头也痛。
因为心慌意乱,差点就拿错点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医疗疏失了。
即使是像这种程度的失误,也能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对了。」
仔细确认过贴在点滴袋上的标签后,亚希子问: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啊?什么那件事?」
夏目将头撇向一边。啐,还在给我装傻。
「传言啊,传言。」
有传言说其它医院正在对夏目招手,似乎还开出相当优渥的条件。不过说到底,也没人清楚详细内情如何,现况就只有胡乱的臆测满天飞,像是对方开出年收入数千万圆的条件,或是准备好绝佳职位等他之类的。
「不是有很棒的机会吗?」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决定了吗?」
夏目终于看向这边。
只不过,眼神立刻就闪开了。
「还没啦。」
「我们院里的医师都很羡慕你喔,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得像你一样的。既然难得有机会上门,不如就直接瞄准挥棒也」
「走啰。」
「啊?」
「岛田病患的点滴由我来弄吧。」
「可是」
「当一个护士只要乖乖听医师的话就好了啦。」
夏目劈头扔出这么一句傲慢的话,随即起身,嘴里还是叼着那根香烟型巧克力,拿了岛田病患的点滴就迈开步伐。
亚希子赶紧拿了吉田病患的点滴,从他背后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个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气时双眼就吊个老高,焦躁时所有动作就会变得粗暴,反而是只有开心的样子至今未曾显露过。他从来都不曾感到开心或快乐吗?
「反正这里也不错啊。」
「啊?」
她有好一会儿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后,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延续刚刚的话题。
也是啦,她姑且点了头。
「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不过乡下地方也有乡下地方的好处,对吧。」
「嗯,真的是不错。」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啦?」
「你以前应该也曾经很努力地想要力争上游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这里就好了,反正这里就像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泽田医师或藤野医师那些人,感觉上也都很适合这里,不是吗?该说是很相称吗?可是,你不一样吧?每个人不是应该都会有所谓适合自己的地方吗?」
夏目停了下来。
由于事出突然,她差点就撞上前头那个背部。她试着循着他的视线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过那里却只有病房。
『二二五号室本木茂』
门上挂着这样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话虽如此倒也不是太严重。只是他个性懒散,一待在家里就不遵守医师所指示的饮食限制,药也不按时间吃,所以才会被老婆押着来住院。
一周后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家伙已经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号室还住着一个罹患肝炎的小鬼头。
然后,在东楼还有一名少女。
两人离开这里已经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时候整天吵得人仰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让人觉得落寞。不论是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或是少女怒吼的声音,现在都再也听不到了。
亚希子回想着他们回荡在走廊上的声音说道:
「那些年轻小伙子要是一直都待在这里,也很伤脑筋呢。」
「嗯,说得也是。」
夏目的视线垂了下去。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已经有所改变。他刚进医院时总散发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明显气场,如今浑身是刺的情况已经没那么夸张了,面对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对。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不论再怎么抵抗,再怎么不情愿仍旧会逐渐流逝的时间吗?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处的无聊日子呢?
「就像妳说的吧。」
「嗯?怎么说?」
「那些家伙已经回到了适合那些家伙的地方去了。」
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这里,医院应该只是个路过的地方。来到此处,暂时停留,总有一天离开远去。这样就好了。
「嗯,没错。」
亚希子点头。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着原本就该有的喧闹声,有围成一圈探头窥视偷渡A书的家伙,怕被女生发现还特地形成数道人墙当掩护。在那附近则是一群为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还有几个笨蛋拿着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枪,正在比赛谁射得远,更有堂而皇之地阅读附有类似漫画插图小说的正牌「勇者」。正适合此处的浑沌,以及正因为如此而浑然天成的秩序。
就只有我,没有容身之处。
毕竟,就只有我一个人年纪比较大。一旦长大成人,差个一、两岁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里,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么体育方面的社团活动简直就是主人和奴隶的差别。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留级的家伙都会选择离开学校。
留下来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来像高中这种地方,没什么严重的大事情是不会留级的,只要本人还稍微有点拚劲,校方都会千方百计地找出一些有的没有的理由,让你顺利升级。而能够让那些有的没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也只有笨得很厉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当然,那可不是在我说喔。
我只是因为不幸被超级恐怖的厄运缠身,补考当天碰巧发高烧而已。唉,这真是天地无情。一旦被留级,虽说是理所当然,但是在我周围的全都是学弟妹,到去年为止还被我轻蔑地视为一年级菜鸟的小鬼头。至于说到开不开心,开心得起来才有鬼。
总面言之毫无容身之处
我一边阅读跟里香借来的《人间失格》,暂且想先混淆这股孤独和孤立的感觉。是的,我可不是没有交谈的对象,只是因为这本书很好看,让我全神贯注地看得入迷罢了。
一抬头,和一个男生四目相对。
那家伙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不是对朋友,而是面对学长的态度,疏离客气,毫无任何亲昵的残骸。在我为此松一口气的同时,毫无容身之处的感觉也随之更为高涨。
我还是轻举起手。
「嗨。」
像是这样的感觉。
我在无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话说回来,这主角还真是个糟糕的男生,不是骗人就是被骗,不是抛弃就是被抛弃明明傲慢得要命,还动不动就抱怨东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间失格」(注:日文汉字意为「失去做人的资格」。就给我失格吧,我随着书页边看边咒骂。虽然如此,小说本身还满好看的,嗯,还真不错。
『虽然表面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丑,把大家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间却不禁吐出郁闷的叹息,因为不论做任何事情,枝微末节的各种小细节都会被竹一他看破手脚,然后不论是谁,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拿来大肆宣扬,只要一想到这,额头就会冒出油腻腻的急汗来』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页这部分时,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动静而抬起头来,看到前低年级学弟、现同年级同学就站在那里。他看着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书放到桌上。
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不经意地望过去,讲台边大概还有三个臭小子兴趣盎然地往这边窥探。视线一对上我的双眼,就匆忙将眼神移开。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大声斥喝,还是轻松地顺势而为呢。
思考过后,我决定顺势而为。
「什么事啊?」,
我以轻松的语调问。
没有刻意摆出高姿态,也没有硬要装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这个前低年级学弟、现同年级同学看来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可是满腔志气却在半途消耗殆尽。话说回来,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从隔壁座位拉了张椅子,说声「坐吧」。
「你叫什么名字去了?」
「我叫伊泽。」
他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点头表示了解。
「那你,有什么事啊?」
「那个,戎崎学长。」
我听到他乖乖地加了个「学长」,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听到对方以平辈对等的口气跟我说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哩。虽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个办法,但是也可能会被回扁,能打赢倒还好,万一打输或怎么样,那可就万劫不复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想问一下关于秋庭同学的事情。」
我对于这意外的话语感到困惑。
「你是说里香吗?」
「是的。」
以年级来说,里香虽然比这个伊泽小一届,不过大致上还是被冠上个「同学」,而不是连名带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岁的一年级学生毕竟不多嘛。
「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那个这个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么?」
「那个就是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
「是怎样?」
「不是啦那个就有这样的传言啊就想说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谁喜欢里香喔?」
我决定先开开玩笑。
「该不会是你吧。」
「呃」
那个叫做什么伊泽的顿时哑口无言,那还真是哑得有够彻底。首先是双颊变红,脖子变红,最后连耳朵都染上红潮。
哇,认真的耶。
微妙的空档持续了好一会儿,伊泽满脸通红不发一语,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保持着沉默,连在讲台附近观望的那伙人都跟着急了起来。可能是我陷入沉默时的脸庞,看起来很像是在生气吧。
迷上里香的家伙并不在少数。
毕竟是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身影。
只要是男人,任谁的目光都会随之流连不去。
「我说啊」
我觉得伤透脑筋,正准备开口时。
「嗨,你们这些二年级小鬼。」
一个突然侵入教室的家伙,以实在有够悠闲的口吻边说边走近我。
而且那家伙还把手放到我的头顶,将我的头转左转右转得不亦乐乎,摇晃的视野让我觉得反胃。我一颗头被晃来晃去,瞪向那家伙。
我以瞬间低沉到不行的声音对他说:
「干嘛啦,山西。」
喔,山西说。
「喂、喂、喂,二年级小鬼竟然这样直接称呼三年级的,你觉得这样好吗?日本可是一个儒教之国,礼节应该是很重要的吧。听好啰,戎崎,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不是『山西』,是『山西学长』来,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们两个稍微打了起来,那家伙拉扯我的头发,我则拉扯他的嘴唇。伊泽则慌慌张张地从我俩的骚乱之中,抽身避难。
「好痛、好痛、好痛!放开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这种口气跟学长说话!」
「啊,实在是气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给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讲话算话喔!」
「好啦!」
一、二、三之后当然没放手。
「你这个骗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们对着彼此大呼小叫,最后好不容易才放手。哇,头皮痛得直发麻,秃头怎么办啦!
山西数度摩擦着被拉垮的嘴唇。
「你来干嘛」
当我这么一问,他说:
「当然是来看看你情况怎么样啊。」
山西将脸转向站在附近的伊泽。
「可要和这家伙好好相处喔,就当作是同学年的同学啰。」
「啊,是。」
伊泽礼貌地点头。
因为即便是像山西这种人,学长毕竟还是学长。
「你快回去啦。」
我说。
「会给大家添麻烦。」
「知道啦。对了,你们刚刚是在聊什么啊?」
「没什么。」
我正打算赶快把他给轰走,谁知道伊泽冷不防地开口说:
「听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吗?」
啊呦,这家伙。
觉得我不会好好地说实话,竟然转去问山西。
整间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视着山西,就连我也凝视着山西。糟糕了。在这混帐东西开口前,非得赶紧阻止他才行。是要从他的双脚扫下去呢,还是眼镜蛇缠身固定呢,或是三泽的肘击呢,又或是难度梢高的万字固定呢?用天龙危险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龙卷风(STO)也行,蝎形固定也是一种选择。虽然这些无聊的想法在脑袋中横冲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体却完全动也不动,随便怎样都好,总之先用下坠踢把他给撂倒吧。
但是,当我的身体好不容易动起来的时候,山西嘴里却已经吐出这样的话语:
「没有啊,这两个没在交往呀。」
咦?
我才刚要起身,动作却在此时完全冻结,我实在搞不懂这句刚传进耳里的话语。
我和里香没在交往吗?
大体说来,彼此都已经表明了心迹,那个这个接吻也亲了几次,炮台山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凭空想象。可是,我和里香并没有在交往吗?由于山西呈不犹豫地如此断言,连我也没来由地不安了起来。
我的视线缠人似地紧盯着他不放,山西将脸转向我说道:
「因为,你们两个已经结婚啦。」
对吧?他以那样的感觉回盯着我。
教室中一时之间为之喧腾。
结婚、结婚一词从四处进射而出,有像是窃窃私语的,也有像是悲鸣般的声音。比起那些一脸要哭要哭的臭小于,女生则是不约而同地露出开心的脸庞大叫:
「有没有听到?听说结婚了耶!」
就在那样的喧嚣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们怎么可能结什么婚啊!」
我的延髓斩直接朝山西的脑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气,随即倒地不起,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被解决掉了,整个人瘫在地上动也不动。总之,得先矫正错误才行,但是一抬头就看到冲出教室的女生背影。听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结婚了耶那样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至耳边。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哇」的嘈杂喧嚣,那阵喧嚣顺着走廊无止尽地四处迅速传播。大概一分钟后,楼上楼下也开始传出喧嚣,感觉上似乎整个学校都在瞬间沸腾。
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人,开始陆续握住呆立于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弃了!请你一定要让秋庭同学幸福!」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有够幸福的啦!」
「里香同学她,其实应该叫做戎崎里香喔!」
「用戎崎里香来试试姓名占卜!」
「呜呜请一定要让秋庭同学呜呜,幸幸福不,我不认同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笨蛋,一定要认同呀!给我闪到那边去!戎崎学长,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举行过仪式了吗?」
「如果还没举行,请一定要让我们来负责筹办!」
就在这波握手攻势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啦
然而理应能够帮我解释清楚的山西,却翻着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么踹他都起不来。
这是恶梦。
一定只是一场梦。
一定是的。
4
俗语说「坏事传千里」,一里等于四公里(注:此言根据日制度量衡法,各国对此规定不同,如中国规定为一里五百公尺,韩国则为四百公尺),所谓的千里也就是四千公里。日本列岛从最头一直到最尾是三干公里,区区一个学校四周占地充其量不过数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个谣言才传进我耳里,已经算迟了。
「水谷,妳知道结婚那个传言吗?」
当世古口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才知道这件事。
「结婚?」
正想夹煎蛋卷的筷子顿时停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空间中。
「谁?」
被这么问的世古口「唔这个那个」的大概重复了三次,顺道一提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便当盒,那还真是有够大的便当盒。那是个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铝制,四四方方,简直就像工具箱的便当盒。不论是饭、菜都装得满满的,可是塞在里头的配菜实在是可爱极了,煎蛋卷一片片圆滚滚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鱼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样子,另外还有红色的樱桃当作点缀。那是世古口亲手做的便当呢。
「裕一和里香。」
犹豫再犹豫后,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喔,我点点头后,这才将煎蛋卷送进口中。妈妈做的煎蛋卷有点甜,以煎蛋卷来说,我还比较喜欢咸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托过多少次,妈妈的煎蛋卷始终维持甜味,没有改变过。
我吞下煎蛋卷后说:
「你觉得是真的吗?」
「很难说耶,我没听裕一提过这件事,水谷妳呢?」
「没听说过啊。」
我和世古口现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面对面吃便当。周遭座位上没半个人影,也就是说只剩我们两人独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像这样一起吃便当成为一种习惯,朋友都深信我们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认。
话虽如此,人家也没跟我告白。
那个夜晚,戴着奇怪面具的世古口对我所说的话语就是一切。「会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说,还有「烦恼时一定会赶来的喔。」这话就是那个意思吧,还是我会错意了呢?不对呀,说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点就各种层面而言总让人觉得举棋不定。
好想确认他到底是怎么想我的,但是又没有勇气将确认的话语说出口。
总是这副德行。
就算再怎么想,再怎么烦恼,那些话就是说不出口。到最后,那些想法便被时间抛在后头,一回神已经完全丧失最初的光辉。
觉得那样的自己有点讨厌。
即使明白却无法改变这点,更讨厌。
「不过还是有可能吧,记得吗?那个,也都给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个」这种说法。
结婚登记书。
的确交给了裕一。
「小裕和里香该不会把那个写一写,交到市公所上厂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却满脸通红,他对这种情爱之事就是没辄。都已经像这样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放学时也都会尽量碰面,可是到目前为止却连手都还没牵过。
「所以,还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觉得呢?你觉得小裕会做那种事吗?」
「不会吧。」
「说得也是。」
毕竟,他是个胆小的窝囊废嘛。
可是呢,世古口说:
「只要一扯上里香,不知道裕一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妳想想,像跑去里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够乱来的,那时候只要一失手就会掉下去摔成重伤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张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却刚刚的举棋不定,暂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吃相。
虽然也称不上是特别优雅,可是他的吃法相当慎重仔细。不像其它男生有时嘴巴塞满米饭还一边大声说话,他完全不会这样,而是好好地将饭菜送进嘴里,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后才说话。
光看吃东西的方式,就能对他的性格一目了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点,大概全拜他本身是个拥有这种吃东西方式的人所赐吧。
在家政课一做起甜点,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例如光是有没有将钵中水滴擦拭干净,就会彻底影响甜点这种东西的味道。世古口对于这方面总是特别留意。
绝对不马虎。
「妳怎么了,水谷?」
我一紧盯着他不放,他便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