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让人觉得是春天的温和阳光从病房窗户射入,白色床铺、点滴架、土产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满某种东西的纸箱,都沭浴在那感觉有些佣懒的光线中。
眼前这副室内堆满无聊私人物品的景况,诉说着病房主人已经度过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住院生活。
房间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后定神凝视手拿镜中照射出自己的脸庞。光滑闪亮的秃头、下巴像山羊的白胡子自己真是上年纪了,他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今年已七十三岁了,出生在大东亚战争开战前,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牙齿也几乎都掉光,其它还有各种东西都没了。他觉得自己活够久了,一路走来也做了不少事情,蓦然回首,那里的确堆积着七十三年份的历史。即便如此,有时还是会突然忘却自己的年龄,有时觉得像五十,也有时觉得像三十,甚至有时还会觉得像十八。但是,镜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个老人而已。
就在他叹气的同时,没关上的房门被敲响。
「死老头不,多田先生,抽血检查喔。」
这么说着步入房门的是护士谷崎亚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伤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内心被些许残虐的乐趣填满。
来得正是时候。
「喔,亚希子亲亲呀。」
「呃!?」
哑口无言的谷崎亚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从容发笑,稍微用力摇晃脸庞,黏在他脸上或头上的那些东西,也随之啪啦啪啦甩动。
亚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亚希子那副德行意味着什么,多田先生仍然开口询问:
「怎么啦?」
「那那是什么?」
「啊,这个啊。这个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这个谷崎亚希子以前可是被称为「三重县最强」的「LADIES」车队女头目,伊势的女帝、红色恶魔、旧二十三号国道疾风他人出于敬畏与恐惧为她冠上的别名不胜枚举。别说是伊势了,就连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爱知、岐阜在内的东海三县,都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响当当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驾驶的红色CB400的瞬间,甚至还会慌慌张张地自动让路。然而,那个谷崎亚希子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看到青蛙就发毛,最讨厌蛇,也无法直视蟑螂,更何况是扭来扭去、蠢蠢蠕动的水蛭,光看就会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要把那种东西挂在脸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声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发笑。
「我是在健康杂志看到的啊,听说会让血慢慢变干净耶。不知道有没有效,亚希子亲亲要不要也试试?」
他爬下床靠近亚希子,那是让人想不到是七十三岁的轻盈脚步,黏在他脸上为数众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动。
谷崎亚希子双手剧烈挥舞,一边后退。
「等、等等!别靠过来!」
「啊?为什么呢?」
「废话,还用说啊!」
更往后退的谷崎亚希子,平日的强势早已消失无踪,多田吉藏一边品尝她那副样子所带来的满足感,同时更为逼进。
「废话?什么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听说对身体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变干净,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这可是长生的秘诀呢。」
「就叫你别靠过来啦!」
「来吧,亚希子亲亲也拿一只去试试。」
多田吉藏噗唧一声把水蛭从脸上剥下来,直接伸到谷崎亚希子面前。只见谷崎亚希子的面部不断抽搐。
「别别这样!」
她很罕见地发出像女人的声音。
多田吉藏当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么会怕成这样呢?」
「就叫你别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亚希子的双眸仅在那一瞬问闪现坚强的光辉。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声音说。
语气饱含一般男人都会为之退缩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无惧色,继续装傻。
「故意?老头子我不知道妳在讲什么耶。」
「你这个死老头!给我有点分寸」
「好了、好了,血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喔,亚希子亲亲。」
他这次用左手从头上噗嗤一声剥下一只水蛭,双手捧着水蛭当然还是扭来扭去、蠢蠢蠕动递出去。
「来,亚希子亲亲,要不要试试看啊。」
「嘶」
「血会变得干干净净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谓的极限,不论再庞大的水坝都不可能无止尽地储水,不论再宽大的胸怀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论再坚固的车子总有一天也会故障。就在那瞬间,谷崎亚希子的胆量耗尽。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医院。
2
医院实在是个无聊的地方,既然身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必须耗在病床上。刚住院时,真的是除了闲还是闲,不过自从亚希子小姐把里香的事交托给我,无聊发慌的感觉立即一扫而空。
总而言之一句话,秋庭里香是个夸张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个住院病患,却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图书馆」,或是「口渴了,去买果汁」,像前一阵子她说「去帮我把一本很少在卖的书弄来」,我就沦落到找遍全伊势书店的下场。
当然,对于那种个性的里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没必要全都「使命必达」,只要说一句「我不要」就解决了。但是,这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把那句话说出口。只要一听到里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没天理的事情,只会言听计从;不论是多荒唐的愿望,也想帮她达成。无法达成的时候,有时还会觉得无能的自己实在窝囊透顶。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伫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里香。她的双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蕴藏出奇强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样的里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动状态。不妙,这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的不妙,虽然勉强想挤出派得上用场的借口,但是我这颗空空如也的脑袋却什么都挤不出来,只是萦绕着「不妙」这两个字。就在那样的过程中,里香的目光也随之更显严厉。
「嗯?」
然而,某处传来的声音梢梢缓和我的紧张。
里香立刻问。
「怎么了?」
「没有,只是好像有听到亚希子小姐的惨叫声」
「啥?」
里香那张惹人怜爱的脸庞皱起来。
「你是想靠这样蒙混过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听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发出什么惨叫声啊?」
「说说得也是。可是,这个医院还有一个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该说是个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这些东西混过去吗?真不像个男人!」
里香不屑地吐出这句话,随即以更为严厉的眼神凝视我,我这下子只能无言以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时,我一到里香的病房时
「太晚了!」
劈头就被这么大骂。
我当然问。
「晚?什么晚?」
「我今天想看书,本来想说你可以到图书馆去帮我借的!这么晚才来,图书馆不早就已经关门了吗?」
「咦?妳有拜托过我吗?」
我一阵慌乱,说不定是昨天她拜托过我,可是我却忘得一乾二净,如果是那样,里香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里香却干脆地说:
「我是想等你来再拜托你的!」
「」
「裕一大笨蛋!」
这种事情如果不说是没天理,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是没天理的啊?没天理之一;为什么我一定得去图书馆?没天理之二;唉,帮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更有礼貌地拜托人家吗?为什么是用命令的呢?我可不是里香的奴仆耶。没天理之三;说到底,我根本就没听说过图书馆这回事,不论是拜托也好、命令也罢,为了从没听说过的事情受责骂也太奇怪了。
我在心中持续这么想,不过姑且保持沉默。虽然觉得自己所遭受的待遇过分到极点,但是主张「没天理」是不可能让里香的情绪好转甚至可以预见情况只会更加恶化,所以不论是没天理还是怎么样,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
看来总算是气腻了吧,里香说。
「《高濑舟》还我!今天我要读那个!」
「咦?《高濑舟》?」
「不是借你了吗?你忘啰?」
「对,对喔,是有这么一回事。啊哈哈,我都记得,当然呀。什么啦,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是真的记得啦。」
骗人的。
忘得一乾二净。
里香所说的《高濑舟》是森鸥外的著作,不久前里香说「这个可以看一看喔」,一边把书交给我。附带一提,里香如果说「这个可以看一看喔」,意味着「给我拿去看」。但是对于不太看书的我而言,森鸥外还挺难读的,光看开头三行就放着没再去动它了。
我技巧性地持续闪避里香的视线,一边转向病房门。
「等等一下喔,我去拿。」
「没有」
我随着绝望呢喃。
回到自己病房后,所有能找的地方,甚至包括床底下部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本书、这本书其它什么书都有,可是再怎么找就是遍寻不着那本《高濑舟》。
怎么办?
要是弄丢了肯定会被里香宰掉。那本如果是新书,还有办法买一本来蒙混过关,但是里香借我的那本感觉很脏,书页泛黄还七零八落的,总之就是破破烂烂。这么一来,就不可能拿新书蒙混过关了。
我抱头大叫。
「哇啊啊啊,会被里香宰了!会被扁!会被踹!会被扔橘子啦!」
真的肯定要当奴隶了。
不对,现在已经是奴隶了,情况只会更加惨烈。
我在病房中拚命想挤出根本就不存在的智慧,什么都好,就算只是争取时问也无所谓,总之先设法过眼前这关再说,否则下场只会很悲惨。汗水直流、胃部抽筋,脑袋不停转呀转。
难道没什么好点子吗?
「我、我跟妳说喔。」
「怎样啦,慢得要命,书咧?」
「就就那件事啊,一旦开始看就觉得很有意思,都停不下来了。那个,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多借我一、两天啊?」
思考再思考的结果,好不容易浮现脑海的就是这个。唉,糟糕透了。她如果说什么「不要,我想看啦,还来」,这个借口就会立刻破功,而且里香恐怕也会那么说吧。这个任性女人才不可能会顾及我的情况。只要一想到即将面对的炼狱,我的胃就频频抽筋。唉,或许不该扯出这么拙劣的谎,这样不是只会让里香更加火冒三丈吗?我为什么会这么白痴呢?
然而,里香却很干脆地说:
「这样喔,那就放你那边就行了。」
「咦?」
这出奇宽容的话语让我大吃一惊。
「可以吗?」
「嗯,你现在不是在看吗?」
「啊,嗯。」
「那就继续看下去吧,《高濑舟》真的那么好看喔?」
「嗯、嗯、嗯。」
不自觉地点三次头。
里香也「嗯」地点点头。
「是喔,很好看吧。」
心情甚至还特别好。
现在是什么状况?
没有被怒骂一顿,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同时却也感到纳闷,里香心情怎么这么好?怎么会很开心地笑嘻嘻?是我多心了吗?怎么觉得她满脸温柔?
算了,总算是绝处逢生了好像吧。
3
医护站中,谷崎亚希子茫然伫立,喃喃自语。
「没有」
扔在桌上不管的赤福消失了,那是回老家时,父亲说「妳拿去」硬塞给她的东西。她一直都很期待,打算休息时间再来吃,虽然老被人家说「真想不到」,可是亚希子很喜欢吃甜食,特别对豆沙没有抵抗力。
赤福跑哪儿去啦?
她杵在医护站中环视四周,医护站里常有患者或病患家属送谢礼,或许是其它护士误以为那是谢礼拿走了。
冰箱里,没有。
随处桌面上,没有。
茶水间壁橱,没有。
虽然扔下工作在医护站内到处搜寻,还是遍寻不着她想找的红色包装盒。一旦不见,反而更想吃了,满满的豆沙、柔软的麻撂,啊,钟爱赤福何处去也。
「嗯~~」
当她低声沉吟时,护士长叫她。
「谷崎,点滴拜托一下。」
「啊,是。」
「多田先生那里喔,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拿着已经融入药剂的点滴袋,朝多田先生的病房走去。午后的医院飘荡着些许悠闲的气氛,有个很年轻的女性来探望因骨折住院,同样很年轻的男病患,大概是女朋友吧,两人的气氛很好。隔壁病房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正在喝茶,这边的气氛也不错。真让人羡慕呢,亚希子边想,一边啪答啪答地在走廊上持续前进。春天就快到了耶,同时这么想着。
「多田先生,打点滴。」
亚希子姑且敲了敲没关上的房门,对多田先生说。
那个死老头不,是多田先生坐在床上不知道在吃什么,真是个贪吃的老头。
「喔,都已经到这个时间啦。」
回过头来的多田先生脸上沾着豆沙。
「等一下!多田先生,你的血糖值那么高,不可以吃那种甜食啦!」
「亚希子亲亲,别那么正经八百的嘛。」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寿命会缩短喔!」
唔,还真希望能稍微缩短一点呢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真心话当然只能藏在心底。她一边探头看多田先生手上,结果那里有个四方形木盒,其中排列着豆沙和麻糯,豆沙上头还有特征明显的三道痕。据说,那三道痕正象征供奉着皇室祖先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前方那条五十钤川的水流,用来分取麻撂的刮刀也不是乏味的塑料制品,而是相当有情调的木制品,让人充分感受到连这方面都毫不妥协。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红豆麻撂罢了,但是多亏对于枝微末节的类似坚持,才得以成就这种饶富风雅的食物。换句话说呢,多田先生手上拿的正是伊势名产赤福。
「赤福?」
亚希子的面颊一阵**。
「这是怎么来的?」
「刚刚呢,老头子我到医护站去走走,就看到这东西掉在那里了。」
「掉?在哪里?」
「在亚希子亲亲的桌上。」
「那就不能说是『掉』吧你!」
对方正经八百地耍白痴,自己不自觉同样正经八百地反呛回去。在日本,只要一谈到三重比较靠近东海还是近畿,往往会引发争论,可是语言方面比起东海倒是比较接近近畿,也因此关西腔还满重的,周六中午偶尔也会播放吉本新喜剧(注:日本位于大阪的喜剧演艺龙头「吉本兴业」所推出的喜剧节目),说起话来总摆脱不了关西人爱说漫才的强大束缚。(注:日本漫才类似中国相声,中国相声分成逗捧二角,日本漫才则是呆突二役,呆负责要白痴,突负责呛声吐槽)多田先生不,那个死老头以一副事情发展如其所料的样子发笑。
「是喔?」
「还来!把我的赤福还来!」
亚希子泪眼朦胧地大叫。
「啊,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嘛!全都是你一个人吃的?」
「对啊。」
「去死吧!我说你真的快去死吧,这个死老头;!」
她的怒吼声响彻整个医院。
4
我偷偷拿着外套,朝医院后门走去。昨天夜里拚命回想搜寻记忆后,总算想起把《高濑舟》忘在哪了,应该是在司的家,一定是前天到他家的时候忘记带回来。绝对要在里香揭穿我的谎言前,尽快拿回来才行。这事刻不容缓,再怎么说对方可是里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改变心意,如果她一开口说「还来」,不就头大了,必须赶快到司的家里去拿回来。就这样,我才会甘冒大白天偷溜的危险。
我一边注意四周动静,朝后门前进时,某处传来嘈杂声响。
啊,是多田先生。
他以完全看不出是老人家的轻快脚步迅速冲来,嘿咻嘿咻地简直像腾空飞奔一般,这个老爷爷该不会其实是只妖怪吧。
当我跟他擦身而过时,多田先生叫住我:
「喔,小少爷,可不能偷溜出医院喔。」
「啊,喔。」
多田先生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拿着赤福。
赤福?
为何?
才这么想,亚希子小姐随即现身。
「裕一!」
惊人的汹汹怒气,双眼吊得半天高,目光如炬,整个人似乎顿时被那目光咻一声射穿,我稍微感到畏惧。
「多田先生有经过这儿吧?」
「啊,还拿着赤福就是了。」
「可恶~~那个痴呆老头!」
她说「痴呆老头」耶,护士说这种话好吗?亚希子小姐在脑中出现这种念头的我面前,夸张地抱住头,一副简直像在感叹世界末日降临的样子。
「明明就只剩下三个,他是打算全部吃掉啊!我的赤福啊啊啊啊啊~~!」
我突然想起多田先生拿着像木盒一般的东西。
「那赤福是亚希子小姐的喔?」
「对!死老头偷走的!那边对吧?他是跑到那边去了吧?」
「是。」
「死哪去啦~~!死老头~~!」
亚希子小姐杀气腾腾地大叫,同时举足狂奔,惊人的魄力,背后出现燃烧的熊熊火焰。这就是人家所说的「食物被抢的恨意最可怕」吧,亚希子小姐的恨意想必也一定是非常恐怖。但是,这股恨意的矛头对准的是多田先生。
唉,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多亏这样,明明被目睹偷溜现场,也没被说些什么,呼,好险,得救了。我才刚这么想时,亚希子小姐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对这边大喊:
「裕一!敢偷溜就揍扁你!」
那句台词同样具有出奇惊人的魄力。
其实也感觉得出她是在借故迁怒就是了。
唔
我陷入烦恼,是要被里香揍扁,还是要被亚希子小姐揍扁?选任何一边都很讨厌,还真是终极的选择。无论如何被揍扁就只有「糟糕透顶」可以形容。虽然觉得这实在没天理,但是所谓的「没天理」才是人生吧。
烦恼老半天后,我从后门偷溜出去。
「好像里香比较恐怖」
「边如此呢喃。
汉字写「宫后」,读音为「MIYAZIRI」。正因为是历史悠久的古老城镇,伊势这边奇怪的地名很多。伊势车站北面一片稍微带有杂乱无章印象的广阔住宅区就是宫后,而世古口司的家正位于宫后正中央。世古口这个姓氏也是伊势这边特有的,「世古」一词在这一带意指「小胡同」。
我大概敲了两次位于宫后的世古口家,那面向道路的房间窗户,房内传来「进来」的声音,太好了,今天是假日,司似乎在房里。喀啦一声拉开窗户的同时,随即映入眼帘的是电视画面,那个被正正方方撷取下来的异度空间中,塞满广濑美一笑吟吟的巨大脸庞。
「这里可是重点呦。」
广濑美一娇滴滴,同时却又狂热地大叫。
我一边越过窗框,以受够的语调试着说:
「你还在看这个喔?」
司慎重其事地反驳:
「广濑老师他可是很深奥的,光看广濑老师的手法就可以学到好多东西,譬如说,你看,刚刚那个」
「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听来似乎就要开始滔滔不绝,我赶忙打断他的话。司房内的暖气充分发挥效用,从寒空底下走来的身躯彷佛一瞬间就要彻底融化。有个像是古早老古董的旧火炉散发红色光芒,置于其上的热水壶咻咻咻地冒出蒸气。我蹲到火炉前,随即将冻僵的双手伸近,呼,同时自然而然发出叹息,总觉得自己像个上年级的阿伯。
「这里好暖和。」
「啊,嗯。」
凝视画面的司感觉上心不在焉,他缩着庞大的身躯,埋头不知道在笔记上抄些什么。看着那认真的背部,我莫名地感到好放心,这家伙的背部感觉上比火炉还温暖,这是为什么呢?
「来泡杯咖啡吧。」
「喔,好。」
等等喔,司说着用手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慢吞吞起身,步出房间。屏幕染上一片漆黑,紧接着反射出我的面容,感觉上有点呆呆的面容,被火炉的火光映染成红色。试着微微一笑,屏幕上反射出的小鬼也跟着微微一笑。不久,司双手拿着杯子回来。
「这个是裕一的。」
他说话的同时,将一个大马克杯递过来,那是个绘有黄色兔子的可爱马克杯。接过杯子时,本来以为杯中已经装满咖啡,但是杯子却出奇地轻,一时感觉措手不及,正想讲「怎么搞的啊,不是空的吗」,这才察觉杯里放着砂糖和速溶咖啡粉。
「要加热水啰。」
司将原本放在火炉上的热水壶拿过来。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很烫喔,小心点。」
「喔。」
司的手腕轻轻一斜,热水便嘟波嘟波地从热水壶流出,砂糖和速溶咖啡粉没一会儿便融化,同时冒出咖啡香味。我斜眼看着司在自己的杯子加热水,一边将咖啡含入口中,虽然有点甜,可是好好喝,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我们有好一会儿彼此都保持沉默,只管啜饮咖啡。
「咖啡真好喝。」
「是吗?这只是速溶咖啡耶。」
「不会啊,很好喝。」
我一笑,司也跟着笑。
「只要是你泡的,就算速溶咖啡感觉上也很好喝。」
「真的?」
司显露出衷心喜悦的表情,所以我故意糗他。
「当然是骗你的。」
「裕一心地很坏耶。」
司皱起脸庞。
这家伙简直像个小朋友,轻而易举地或喜、或悲或怒,也正因为这样,我很喜欢这家伙。像我或山西绝不可能显露出这种表情。开心的时候就顶着张臭脸,悲伤的时候反而强颜欢笑,火大时更会拚命挤出灿烂的笑容,真是的,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性啊?
我喝着咖啡说道:
「不过,以速溶咖啡来说算很好喝了。」
「我下次再好好用磨好的咖啡粉泡给你喝。研磨方式不同,味道也会差很多,我现在对这方面还满讲究的耶。」
「是喔。」
「对了,今天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这才想起今天要办的事情。
「啊,对了,你知不知道《高濑舟》放在哪里?」
「咦?那是什么?」
「是一本旧旧的文库本,我之前有带过来,后来好像放在这边忘记拿走了。我想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
有吗?司疑惑地歪头,我们在房内四处张望。唉,说是「张望」啦,可是这里只是狭窄的六个杨杨米大小房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地方需要费功夫去找的。不论是地板上、桌上、或床上,都没有那本《高濑舟》。
「怪了,我本来以为一定是在这里的。」
「唔~」
「你真的不知道?」
「不记得了。」
正在窥视床底下的司突然慌乱地站起来。
「啊,这么说来」
「怎么了?」
「这了天早上,我把杂志什么的全集中在一起扔掉了,因为堆了一堆不用的东西。说不定是一起混在里面了耶。」
「咦,真的假的啊!」
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一片漆黑。被扔掉了,《高濑舟》,里香的书,好像是她很宝贝的旧旧文库本。
「你丢在哪里啊?」
「那边的垃圾弃置场。」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开窗,一边冲出房间,翻越窗框时脚尖被绊到,眼看着差点面朝下摔成狗吃屎。哇,危险。双脚随便踏入鞋中,随即拔腿狂奔。如果被回收走,就再也不可能拿回来了。会被里香扁、被里香踹,被踩在脚底下,被用橘子扔。
「怎么了,裕一?」
司从窗户探出上半身问。
我停下脚步,大幅挥手。
「你也过来!带我去那个垃圾弃置场!」
5
奔跑,总之就是奔跑,使尽全力冲刺。顺道一提,我罹患肝炎,被医师严厉告诫务必安静疗养,像奔跑这种事情更是严重犯规。但是,我还是跑了,司也跑了,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宫后的街道上,全力冲刺的我们的影子凝聚在脚边,这么说来太阳在我们头顶上方,也就是中午,说不定垃圾都已经被收走了。
「在哪里啊,司?」
我焦虑地大叫。
跑在后头的司指向前方。
「在那边!」
往那边一看,数百公尺之外的电线杆旁边堆了很多旧杂志或纸箱之类的东西,太好了,赶上了,还没被收走。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放慢脚步足个错误,我心里才在想路边怎么突然出现一台白色货车时,车子已经停到电线杆前,紧接着两名穿着工作服的阿伯下了货车,以绝佳的合作默契迅速将那些旧杂志或纸箱扔进货车后方货台。
「啊,糟了,要跑掉啦!」
真不愧是专家,阿伯花不到十几秒的时间将堆积如山的纸类垃圾清空后,又迅速坐上货车。
「请等等!等一下!叫你们等一下啊!喂!」
我大叫,但是货车还是开始往前开。
他们似乎听不到我的声音。
「快一点,司!」
「可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啦!」
「反正先跑再说!」
我拚命冲刺,呼吸困难,喉咙深处开始感到炙热,货车后方货台逐渐逼近眼前。我想再次大叫,肺中却已经没有残存空气,发不出声音,叫不出来。就在我为了大叫而吸气的同时,货车发出引擎声响一边往前驶去,大量废气直喷向我和司。
「会被里香宰掉」
我只能茫然地伫立于原地。
上气不接下气的司问我。
「真是那么重要的书喔?」
「嗯,非常重要,绝对不可以弄丢的。」
是的,比任何一切都还要重要的东西。
「怎么办,那是里香的书,都怪我。」
她的脸庞浮现脑海,生气的脸庞、而且带着悲伤的脸庞,生气的里香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感觉似乎很悲伤,她的双眸、声音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虽然被里香高声怒骂很恐怖,但是把她的宝贝弄丢却让我更难受,我为什么会这么白痴啊
「我跟你说,说不定还追得上。」
「咦?」
我搞不懂司这话是什么意思,同时抬起头。
「你说什么?」
「我是说『说不定还追得上』,那台货车会绕到各个垃圾弃置场所去收垃圾,我们说不定可以在其中哪一点拦截到它。」
「对、对耶」
谷崎亚希子有些失神地走在医院走廊上,脑海中浮现时是黑色豆沙和白色麻糯、赤福、竹制刮刀、木头版画书签。听说书签共有三百六十五种花样,也就是每天放进去的花样都不一样,好像是一个不知道叫什么来着的伟大版画家的作品,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小常识持续在脑中转呀转。抓到四处逃窜的多田先生时,那个死老头已经将最后一个塞进嘴里,结果到头来,自己连一个都没吃到。
「啊呦,赤福」
总觉得已经完全提不起劲来工作,好想赶快回家抱着一肚子鸟气睡大头觉,但是差事却接二连三涌来,护士这份工作总之就是忙、忙、忙。于是乎,尽管连连悲叹,亚希子还是拿着点滴袋往病房走去。
抵达目标病房。
二二五号房。
写着「秋庭里香」的牌子就挂在门边。
敲门后,听到声音说「请进」,她开门走进去。十七岁的少女躺在床上,感觉茫然的视线正对着天花板,她是在看什么呢?不对,应该是什么都没在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