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故事。
我听见河边的一间小屋中,有个男人对他朋友这么说着。
我倒觉得成为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实在是太麻烦了,要是怎么也免不了的话,我只希望成为那种只有持续着淡淡日常的安稳平和的故事里的配角就可以了。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我原本就应该是这么安稳的度过的。
但是在这个八月都过了一半的时候,我正站在树木丛生的山道中,满脸困惑的表情。
「这前面车子就进不去了,麻烦您一个人走上去了。」
「那个——」
「前面只有一条道路,绝对不会迷路的。」
「高见泽先生,我还是回去……」
果然还是应该回去啊。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非得到这种离东京有好几个小时车程的北陆的深山里来呢。
高见泽先生坐在高级轿车的驾驶席上,温柔地对我说道。
「到了那里之后,请一定要告诉他们你是从东京来的,还要附上你的名字和学校哦。」
「为什么连校名也要说出来?」
「只是个余兴节目而已,那之后请您一定要这么说喔——」
高见泽先生接着说出来的台词,实在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疑惑不已。
「您记住了么?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请您一定要毫不差错的说出来啊。」
「这也是余兴节目么?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要——」
「非常不好意思,我现在必须得回去了,那边到了晚上就会黑的完全看不见路了,请您一定要赶快过去呀。」
脸上带着异常温柔的微笑,高见泽先生离开了这里。
我用一只手拎起放着换洗衣物的旅行包,茫然地望着逐渐远去的高级轿车。
我完全不知道回家的路途,而且现在我所在的这条路两边也都是无边无际的草木,也看不见巴士站之类的地方。太阳渐渐西沉,周围的景色染上了黄昏的颜色。可能是在山中的缘故吧,空气倒让人有种清新的感觉。
没办法了,我只能踏上野生的土路,往前走去。
「绝对要好好抱怨一下。」
总算到达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经常会在恐怖小说中出现的那种别墅一样的,好像随时都会崩坏一样的,古色苍然的洋馆。
现在也已经是黄昏将尽的时候了,巨大的夕阳正散发出红黑色的光芒,在这个奇怪建筑物的另一头缓缓沉了下去。
虽然这里不像恐怖小说那样周围还有悬崖沼泽什么的,但洋馆旁边仍旧有着像是亡灵般的黑色树林,洋馆的墙壁上也爬满了藤葛,大门上雕刻着奇怪的雕塑,散发着黑暗的氛围。
我就好像恐怖小说的主人公一样站在这所房子的大铁门前,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忧郁的感情。我透过栅栏的缝隙眺望着里面的庭院。
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正双手合十站在一个石制祠堂前。
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么……?
她的头发绑成两个辫子,衣服外面穿着白色的围裙,头上还戴着女仆用的发箍。她是在这间房子中工作的吗?这么小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啊……
老旧的房屋,看上去很有历史的石制祠堂,还有一个穿着像是大正时代咖啡馆里的那种衣服的女子,闭着眼睛诚心祈祷着。在黄昏的灰暗中浮现的这一异质光景,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当我正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氛围时——
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向我冲了过来。
像是从黑暗中突然出现一样,一只狼狗趴在栅栏上,鼻子伸了出来,朝我猛烈地狂吠起来。
那个女子也抬起了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瞪得浑圆。
我想起了高见泽先生对我说的话,急忙和她打着招呼。
「不好意思,我是从东京过来的,叫做井上心叶,是圣条学园两年级的学生。我听闻在这里有我正在寻找的重要的东西,想要请问一下,当主现在在家么?」
「!」
少女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惊讶和恐惧的表情,让我吓了一跳。
她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盯着我,好像要尖叫一样,然后又忍了回去,嘴唇轻轻的颤动着。
接着她转过身去,像是野兔一样跑了出去,一瞬间消失在了后面建筑之中。
「啊!你等等!」
我握住铁栅栏,探过身去。
那只狗马上汪汪的对我大叫,好像要冲上来咬住我似的,我慌忙向后跳了回去。
麻烦了!怎么办啊。好像被当成怪人了。我明明按照高见泽先生教我的方法说了的。
那只狗吐着利齿对我大叫着。我为什么非得遭遇这样的事情啊!?
当我以郁闷的心情站在门口的时候,洋馆的大门突然打开,穿着白色连身裙的远子学姐从里面跑了出来。
在温暖的夕阳光中,远子学姐双眼闪着光辉跑了过来。平常编着三股辫的黑色长发散了开来,用一个白色的蝴蝶结系在背后,和缓柔顺的黑色头发在学姐的肩膀周围晃动着。
「你终于来了~~~~~!心叶!我一直在等你哦~~~!」
远子学姐喘息着,用双手拉着铁门。
随着「喀啦」的声音,铁门渐渐打开了。
那只狼狗立刻疯狂的向我扑了过来。
「汪!」
「不行,巴伦!心叶可是客人哦。」
远子学姐拉住了那只狼狗,它好像非常不满似的,喉咙深处发出吼吼的叫声,瞪着我。
「太好了,我就知道心叶一定会过来的呢!」
远子学姐拉住我的手腕,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把我拉到了洋馆的玄关前。看着我的欢快笑脸让人有种爱怜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发型和衣服的缘故吧,远子学姐看起来就像是哪里来的大小姐一样。
看着这么开心的「文学少女」,我冷冰冰地回答道。
「因为有人来接我,硬是把我带过来我才会来的。」
「咦?诶?难道不是因为看了我的电报才担心的马上飞奔过来了么?而且,都这么久不见了,心叶怎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呀?和尊敬的前辈再会了,难道不开心吗?」
「不是这样的吧?」「肯定是感动得想要对夕阳大叫吧?」远子学姐像是要确认这些一样咕噜咕噜摇着我的手腕。
我满脸苦恼地回答。
「嗯,电报是收到了。」
而且还是喜庆专用的压花电报。
过完了盂兰盆节,暑假也已经进入后半段的一个安稳的上午。我正呆在家里吹着空调,和还是小学生的妹妹在一起过着悠闲的日子。
啊啊,身边没有总是说着乱七八糟事情的前辈的日子,真是安稳啊……
就在我如此感叹的时候——
「井上先生,您的电报——」
玄关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我代替正在忙着家事的妈妈接下了这份电报,印着鲜艳花朵的电报上,写着我的名字。
生日?……还没到吧。
我带着奇怪的心情打开了电报,不禁觉得头疼起来。
『我被坏人抓走了。
快点带上一周份的换洗衣物和暑假作业,赶来救我啦。
远子』
我差一点当场摔倒。
远子学姐……都是应考生了,在暑假这么重要的时间里到底在搞什么啊!
而且,电报上也没写她自己到底在哪里,要我怎么去救她啊?
我向远子学姐如此说道,她马上回答。
「哎呀?是这样么?」
语气非常干脆。
「不过,只要有着文艺社的羁绊的话,这种事情肯定可以通过心灵感应到的啦。」
「文艺社又不是超能力同好会,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你写了住所的话我原本也准备无视的。」
「好过分~」
远子学姐用一种『不知报恩的冷血汉』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应该被非难的自觉。先不管用压花电报来找人去救她这种事情,我只要想起至今以来被远子学姐卷入的各种骚动,就觉得还是在家里帮妹妹做做暑假作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为什么我还要提着旅行包,到这种深山的诡异别墅里来呢?那是因为接到电报的二十分钟后,来迎接我的车子就已经开到我家门口的缘故。
在这种太阳猛烈释放热能的夏天里,穿着正式西装却一点汗都没有流出来的高见泽先生这么说道。
「我会负责照顾好您儿子的。」
一边用和蔼的笑脸与妈妈打着招呼。
妈妈完全被他怀柔了。
「心叶也总算交到可以到他们家里去住的朋友了呢。」
妈妈满脸开心的样子把行李塞进我的包里,递给了我。
我毫无抵抗的办法,只得钻进了那辆漂亮的高级轿车。
「为什么老是要把我卷进奇怪的事情里去啊,请让我度过一个平静的暑假吧。」
我愤慨的说道,远子学姐眼里溢满了泪水。
「过分,好过分噢!文艺社的后辈只有心叶了嘛,这不是没有办法嘛。」
圣条学园的文艺社,只有我和远子学姐两个社员,但还能作为一个社团而存在着,真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不对,我本来就是被远子学姐硬拉着入社的,至今为止我一直都没有退部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正这么想的时候,麻贵学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长长的华丽茶色头发自然的棒成了辫子,她穿着闪着光泽的衬衫,下身穿着短裤,然后还戴着作业用的简单围裙,正轻轻地微笑着。
「欢迎光临哦,心叶。」
「就算你很欢迎……我也还是很困扰啊。」
学园理事长的孙女,被其它学生称为「公主」的姬仓麻贵学姐,完全没有在意我的抱怨,还故意耸了耸肩膀。
「是嘛,远子还强词夺理的跟我说『要是不让心叶来的话我就回去~』。作为一个从心底爱着远子的人,我可不能不听从她的愿望啊。」
远子学姐满脸通红的反驳着。
「对爱着的人也可以这样绑架监禁么?每天都让我穿些很害羞的衣服,还色色的看着人家。」
「这是至今以来提供给远子的情报的补偿嘛。既然死也不肯做**模特的话,我就只好让你分期偿还啰。还是现在想要一口气全部还掉呢?要是你肯马上脱掉所有的衣服,再稍稍呆一会儿的话,借款马上清零哦。」
「呜……」
麻贵学姐不怀好意的抱住了说不出话的远子学姐。
「来,今天的部分还没结束呢。我都帮你把心叶叫过来了哦,就给我好好干活吧。」
「不要~~麻贵,放开我呀~~心叶,快来救救我呀~~」
「好好,你就放弃吧。纱代,带心叶去他的房间吧,他是很重要的客人,可不能失礼了哦。」
麻贵学姐拉着做着无用抵抗的远子学姐,渐渐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您的行李就交给我了,让我带您去房间吧。」
旁边伸过来一只小手,拿住了我的旅行包。
「你是刚才的——」
是在庭院里见到的那个娇小的女仆。她用冷漠的表情拎起了我的旅行包,向前走了开去。
「那个,鞋子呢?」
「不用脱掉也没有关系的。」
「行李我自己拿也可以的。」
「这是我的工作。」
虽然外表看上去还年幼,但口气却很僵硬的样子。我果然是被讨厌了呐……
我缩了缩身体,跟在了她后面。
同外面看上去的一样,房子里面也显得古老昏暗。天花板也非常高,我们的面前是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沿着楼梯爬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视线,回过头一看,发现了好几个不同的人。
他们大概是在这间房子里工作的人吧。有一个穿着管家服的壮年男子,一个在衣服外披着围裙的家政妇似的中年女性,一个穿着作业服的园艺师似的老人,还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青年,这四个人从大门的那边、走廊的另一端一副警戒的样子看着我。
看到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慌忙低下头,『非常欢迎您光临。』『欢迎您。』的对我说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明显有种紧张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怀着一种不能好好静下来的骚动感,走进了二楼我的房间。
「请您使用这个房间。」
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她板着脸,笑也不笑一下。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鱼谷。」
「刚才麻贵学姐还叫你纱代的?」
「鱼谷是我的姓,有什么问题么?」
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我的名字和你毫无关系的意思。
「唔,没什么。鱼谷小姐你一直在这个房子里工作么?」
「只是暑假期间的打工而已。」
「哦,还那么小但是很厉害呢。」
「我是中学生了,已经不小了。」
「哎,中学生!?几年级了!?」
「初中一年级。」
我还以为她是小学生呢!
不过话说回来,初中一年级出来做女仆不也很奇怪么?现在又不是大正时代了。还是因为这里人手不太够呢?但是在走廊下看到的那些,倒让我觉得这里人很多呐……还是说,姬仓家的别墅有这么几个人也是正常的需要而已?
「我记得你刚才在那个祠堂前祈祷吧。」
「……那又怎么了么?」
声音里带着点刺的感觉。
「那时,你看到我的时候,好像非常惊讶的样子,那是为什么啊?其他人好像也是这样。」
「……因为从东京来的学生在这里是很少见的。这里毕竟是乡下。大家肯定也是一样的吧。」
真的是这种理由么?我无法接受。但鱼谷马上背过了脸孔。
「到晚饭前,请您悠闲的休息一下吧。」
她带点生硬的口气说了,离开了我的房间。
……看着鱼谷小姐,我不禁想起了同班的琴吹同学。这种说话的口气,总是让人有点相像的感觉呢。这么说来,我果然被鱼谷小姐讨厌了么……
我考虑着这种事情,一边整理着行李,这时远子学姐啪嗒啪嗒的跑了进来。
「心——叶~~~~我饿了啦~~~~」
远子学姐把脸埋在床上,像是倒在沙漠中的骆驼一样诉说着。
「写些什么嘛~马上就写啦~本来我正在自己的房间准备要吃阿贝·布莱欧的《玛浓·莱斯科》的时候,麻贵就突然跑了进来,把我拐走了。
那本书就那样落在了地上,没能带过来啦。啊啊啊啊,那本书可是像是妖精一样喜怒无常的玛浓和纯情的骑士德·格里尤的恋爱物语啊~~~浮躁但又有点天然呆的玛浓就像是小恶魔一样,呆呆的又有点可爱。而总是被玛浓耍来耍去的格里尤,是一个从来不会想要做坏事的小笨蛋,让人有种不能放他在一边的感觉呢。虽然只是一个两人相互爱上的简单故事,但是却有有种熟透的甜甜的无花果,撒上超烈的洋酒煮过以后,再涂上黑巧克力汁的味道!无花果的果肉缠绕在舌头上,实在是让人感觉到一种眩目的美味呢!
但是、但是我为什么没有把它抓住呢!我真的好后悔哦,连做梦的时候都想要把它慢慢撕下来放进嘴里,一口吃下像画布那么厚的一片呢!」
「我只剩下书包里已经吃掉了一大半的森鸥外的《高濑舟》」、「到这里来了以后,我每天只能忍耐着饥饿非常珍惜的一点点吃」、「就像是只能一口一口小心的吃荞麦面糕一样的感觉……」我被流着眼泪的远子学姐催促着,坐在了床上,把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用纸放在膝盖上,用HB铅笔写起了一如既往的三题故事。
……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叫过来的啊。
远子学姐,是一个吃故事的妖怪。
总是会把书页撕下来,一边说着自己的感想一边啪唧啪唧的吃下去。
虽然本人一定会主张「我才不是妖怪啦!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少女』而已」,但那副吃书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妖怪嘛。
「要是那么饿的话,干脆自己写些什么吃掉不就好了嘛。」
我边挥动铅笔边淡淡地说道,远子学姐在旁边抱着肚子,用可怜的声音抱怨起来。
「啊呜……我虽然默写过梅尔维尔的《白鲸》里面,艾哈夫船长和抹香鲸之间壮绝的战斗场面,又吃了下去。但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啦~~~
本来是想要写成鲸鱼肉排一样的味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成了飘着点鲸鱼肉的速食咖喱的味道了。这根本就是对艾哈夫船长的亵渎嘛!」
「写出来的文字是一样的话,味道也肯定是一样的咯?」
「才不是呢,在一流的饭店里,听着背景的古典音乐,由侍者端上精美的器皿,所吃到的法国料理,和在大热天空调坏掉的破烂房间里,吃用保鲜膜包着的料理的味道,是绝对不一样的啦!」
这种在吃食方面决不妥协的性格,与其说是长处还不如说是太任性了吧。
要是我不来的话,远子学姐到底准备怎么办啊。
「心叶……快点啦,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啦~~~~」
学姐刚说完,肚子里就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撕下刚写完的一张原稿,递给了她。
「虽然只写到一半,先拿去吧。题目我有好好选啦。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不要抱怨哦。」
「谢谢~~~~」
远子学姐用双手接了过去,在床上正坐好,急切地读了起来,一边撕下了稿纸的一角。
「好、好好吃噢~~~」
远子学姐闭上眼睛,满脸幸福的表情,一副沉醉的样子继续吃了起来。
「就好像是放满蛤仔和培根的美式浓汤一样的味道呢,有种甜甜的牛奶味。被诱拐的女孩子却和犯人成了好朋友,女孩子想要去见她分别已久的母亲,于是两人一起坐上了气球。啊~有种连胃里也变得暖和起来了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