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蠕动我转过头去看到那随行太医自内室走出。他面色惶恐低声向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我快步走上前众人向两边让道我直至太医的面前。
他道:“请格格在外稍待片刻王上先召见的是英亲王。”十二伯离座自后而上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中虽显悲痛之色但同时又有一丝闪烁的光芒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来。他转身向室内众人一一环视方才昂走进内室。吴尔库尼轻拉我坐在一旁的椅中众人纷纷回座原位屋里又回复到寂静之中。
时间仿似凝结不动。只见侍女们进入大堂换过一次烛火又给众人换下两次冷掉的茶盅但内室依然没有传出一丝动静。
只是自十二伯进入内室大堂的寂静却与刚刚略有不同了许多人眉目间悲痛之下滋生诸多烦忧的目光。过了一会厅里的众人开始按捺不住有些人起身在堂内踱步更有一些则开始窃窃私语。
又熬了一会才又见房门开处十二伯走了出来。许多人上前相询他脸上泪痕才干双目尚自通红他紧锁眉头面上却有不忿之怒。他并不理会众人至靠门外的一张大椅上重重坐下一言不。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上前打扰。
我自他走出房门便一直盯着眼那扇门隐隐听到脚步声响那个太医来到门口众人不约而同一涌而上。我却觉得心如鹿撞见到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果然落在我的脸上。
他道:“王上召格格入内。”我快步向前众人纷纷让开在我经过之时有几只手在我的肩上轻拍我也没去回看是谁。只向屋里走去太医待我走近自我身后关上房门便站立不动并示意我继续往里。
我转进一个侧堂的内室这屋里支着许多巨大的烛台烛火照的室内有如白昼一般通亮。房屋的深处有一张大床床幔被挑起钩在两旁的床架上深色绸被下现出起伏人形。我到了这里却觉举步艰难勉强移至床边见到父亲面如金纸躺在床上。他闭着双眼呼吸声细不可闻。
我自从来到此间心中一直存着希望但愿他只是受了些小伤。他长年征战都不知有过多少次更危险的时刻而他都能挺身而过。况且他早上出时还是那般谈笑风声一定不会那么严重的。定是那些太医夸大其词他们不是时常这么做的么?
可当我如今看到父亲的模样便如同一盘冷水自上而下撒将下来将我从里到外淋的湿透至肤那一股寒气侵蚀而入我只觉得全身异样的冰冷竟控制不住微微的颤栗起来。
父亲听到响动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他的嘴角努力牵动想挤出一丝笑容。我在他床榻上跪下他的手自被下伸出我忙伸手握住了口中却哽不能言。他向我端详良久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轻轻说道:“东莪阿玛……要对你食言了。”我心中如遭重击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极慢地说道:“阿玛一生戎马平生最恨的莫过于失信之人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却是自己无法完成对你的……承诺。东莪你责怪阿玛么?”我紧紧咬牙不让眼泪流出用力的摇了摇头。他叹道:“怎么能不怪呢!”他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坐起我忙将他身后的大枕叠高一些能让他靠在上面。
他目光闪动沉沉的看着我待我停下道:“阿玛比你十五叔、大娘有福的多啦!他们离世之时一直在等待之中。而阿玛……却有你在身旁。”我急道:“阿玛不会有事的!东莪知道!”
他微微一笑道:“傻孩子阿玛这一生见过多少生死。这个情形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明日白露、光阴往来……阿玛却恐怕见不着啦!”我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道:“阿玛刚刚还在想东莪这么勇敢是我多尔衮的好女儿……怎么这么会便又哭啦!”我依然痛哭不止过了一会听他又道:“阿玛想你帮一个忙你能做么?”我听他语气慎重忙抬头看他他伸手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泪水目光中透过一股安慰说道:“你为阿玛做一次记室吧阿玛说了的话你给记在纸上好么?”我点点头走到桌旁将纸铺好砚台上已有磨好的浓墨我提笔在手回身望他。
只见他将目光望向窗外沉寂了一会道:“字御前大学士刚林王身后若英亲王有变当以快报传于京师以策万全。”我依言写下拿到父亲面前他看了许久忽然面容恸动落下泪来。我急忙扶住他。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将他放在信封之中”我整理妥当。将信封依他的示意放在枕下。他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我便在一旁对他静静注视此刻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英气未减半分。又使我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我定定地看着他暗暗乞求上天倦顾。室内烛火晃亮周遭一片寂静。
等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道:“阿玛恰才将这一生细细回望虽有些许遗憾亦有未尽之愿。但对大清却是无愧于心自觉有面目去见你的爷爷和皇叔了。”他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我的脸上叹道:“可是对你……对家人却着实有诸多辜负……阿玛执政多年树政敌无数。这将来的日子……这将来的日子还是有许多隐患唉!你阿济格伯父又实非可托付之人一念至此阿玛……”他忽然喘息不止涨的面红耳赤我惊慌失措上前帮他抚背顺气。
正忙乱间方才那太医已闻声进来。
父亲喘息难抑眉头紧锁神色十分痛苦。太医自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掀开内有数支闪亮的金针。他将每一枚针尖在烛火上微一烘烤便在阿玛手腕、颈部一一下针。
我只盯着阿玛眼见他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一会终于不再急喘。太医取出金针收好正要退下。父亲道:“你去叫……刚林进来。”他应声离开。不多时刚林双目含泪躬身进入叩恭圣安毕垂站在一旁。父亲向我道:“你先进里屋吧”。我点点头由那太医引领走进一侧的一个小门中。
那太医端着一支烛火走在前面那小小的红色的火心在一团蓝焰中跳跃不定。父亲的房中依稀有些说话声传来间歇尚似有人不停的进入那屋。我侧耳细听每一个动静即盼望时间快快过去但又同时满心慌恐害怕时间过的太快。正在极度的忐忑不安中忽然听到那屋传来一阵哭声。
我慌忙奔进屋去却见屋里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大床上父亲紧闭双目气若游丝。我一步步慢慢接近只觉口干舌噪喉间哽咽的隐隐疼。太医快步迎上轻声道:“恰才王上晕眩过去眼下醒是醒了只是……”他双目含泪没有再说下去。
我跪到父亲身旁手抖的厉害缓缓伸出摸到他的脸颊。他的眼皮抖动微微睁开目光极慢地移动落至我的脸上。“阿玛!”我低唤。他的被子一边动了一动我忙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感到他也轻轻的回握我。我看他嘴唇蠕动似有话说便伏身向前凑到他的嘴边。
只听他声音轻弱与刚刚的神态已是大不相同。只听他喃喃道:“阿玛枕下……有一件东西你……你贴身带着。将来若有……必要之时交……交于布……”我听他声音渐轻忙转身向他轻声问道:“要交给谁?阿玛。”他用力吸气极轻极轻的吐出两个字“太——后”。
我茫然不解正想再问却见他双唇渐白紧紧闭住他的目光停滞在我的脸上仿佛其中伸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抚摸。这眼神中满是依恋定定的看着我良久只见他极缓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晶亮的泪珠自他眼睫下顺着脸旁滑落下去隐入枕际。
我轻轻唤他却不见他反映。我只觉心中一沉仿佛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已死去了。太医见状早上前按脉探息他泪流满面跪在床旁哭道:“王上……殡天啦!”屋内众人匍伏在地大放悲声。
怎么可能?我伸手轻摇父亲的身体唤“阿玛!!”身后伸过一支手轻轻拉我我茫然回头却是吴尔库尼她泣不成声跪在我的身后。我用力甩掉她的手只怔怔有看向父亲!怎么可能??我用力摇动他声音渐渐嘶哑不知何时已变为哭声。有人自后将我抱住我只拼命挣扎。而大地静默无声……
这一夜如此漫长却又如斯短暂。
窗外不知何时透进浅浅的微明夜寒犹存。而新的一日却已到来了。绝望之尽反而没有悲哀么?我整夜在屋中长跪无人能将我劝开。可是泪却吝啬之极。我只有茫然望着白绸下的人形即使用尽一切力气去回想平日的点滴然则胸中空无一物只觉疲倦之极。这一趟远行我们走的太远了。阿玛这一次让东莪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