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甲,老夫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了。”
杨仲坐卧在床榻上,原本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虚弱。
但他头脑却是清醒的。
侍奉着老师的陈伏甲心中大骇,这话说的,不是老头要死就是自己要死,两者相死取他人死,于是乎他便道:
“老师何出此言?”
“我陈氏家中医者也说过了,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待病情好过之后,老师定能百岁!”
“臭小子......”
“我杨氏家中医者,难道就比你陈氏差吗?!”
杨仲嘴角勾了勾,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候朝廷刚南迁没几年,他作为力主南迁,主持朝政的老臣,威望一时无两。
在背后吴郡杨氏的经营养望之下,朝野内外都将他视为匡扶大汉的名士。
十五岁的陈伏甲因为听其名声,又看了书上说,拜师要以束脩作为拜师礼,便提了百条肉干,冒着大雪去到了杨府,说是要拜师。
门房压根没让他进门,哪个二愣子的拜师礼,是真给束脩的?
又不是开個割韭菜的短期讲学,带着几百条肉干上门,就跟杨氏想讹学生肉吃似的。
情绪上头的陈伏甲,这才会过意来,但面子上过意不起,叫嚣着他是颍川陈氏子弟,杨仲不收他为弟子,他就跪在门前三日,直至雪没颈脖!
杨仲也是哑然,他门生故吏甚多,每年每日要拜他为师的青年才俊,更是不计其数。
最后还是陈氏家中大人出面说情,养望了一段杨门立雪的佳话,才有了这么一段师徒之缘。
陈伏甲好像也想起了当年旧事,不过都是黑历史,没敢多想,道:
“老师,陛下一力主战,已经惩治了朝中世家重臣,那王昭更是直接下狱和贾老阴人作伴去了。”
“等老师身体好了,重回朝堂,定能再执牛耳!”
杨仲只是淡淡一笑,他笑的不像是那个坐看朝堂风云,历经五代君王的五朝老臣,反倒像是因为看着孩子成长,而感到欣慰的老头。
即使是那标志性的鹰钩鼻,也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伏甲啊,官场上的事,老夫已经是累了。”
“这趟如果回不来,那么应该是遗言了。”
“你总觉得老夫挺亏,好不容易坐上太师之位,为大汉操劳数十载,也是兢兢业业,却又不受皇帝信任。”
“其实啊,这出身世家的臣子,从来都引得帝王们的忌惮。”
“咱们心里想的,大多是家族利益,入朝为官,也并非为大汉,为天下。”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老夫能活到现在,这寿数就跟偷来的一样,知足了。”
杨仲站起身,陈伏甲急忙上前搀扶,却被杨仲挣脱了:
“老夫精神的很。”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远远眺望那望不到边的北方:
“可是呢,老夫当了一辈子的大汉之臣,也想看着大汉复国的那天,再看看长安的模样。”
“你没见过,可能你陈氏家中族老,也忘得差不多了。”
“但老夫记得清楚,那朱雀大街的人来人往,那未央宫里金碧辉煌,门口站着几个侍卫,宫门前有几尊石狮子,老夫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辈子,应该也就这一点遗憾了。”
“老师....”
陈伏甲皱起眉头,越听越不对劲,什么叫应该是遗言,这话里话外,听着都像已经心生死志了!
杨仲却是按住了陈伏甲,继续道:
“伏甲,有你这么个弟子,老夫很骄傲,你出使夷州,不堕汉家威风,老夫很欣慰。”
“陛下猜忌世家,却也理所应当,主弱臣强,哪个君王都不会放心。”
“这千年来,不都是这么利益交换尔虞我诈过来的。”
“老夫希望你往后,能将家族和朝廷分清楚。”
“陛下不会完全弃用世家,但陛下会逐渐分化,最后只启用一批心向朝廷的世家。”
“不要走老夫的路,记住,你是当臣子的。”
“可惜老夫到近些日子,才能想的这么通透。”
陈伏甲沉着脸,手指拇指紧紧捏在唇边,他已猜到老师的几分意思:
“老师,弟子应该如何?”
杨仲直视着陈伏甲,浑浊的眼中多了几分清澈:
“伏甲,你得辅佐陛下,陛下此番主战,虽然以手段约束了世家,但必然不为世家大族所喜,你背后有颍川陈氏,应该居中调和,老夫没有子嗣,杨氏也....”
“哎,不提也罢。”
“如今,这调和一事,只好交给你了。”
陈伏甲拜道:“弟子定然不负老师所托!”
他也称病没有参与这次朝会,在他的坚持下,在琼州的陈氏子弟,也默认了皇帝的主战态度。
但想让他们明着支持,给皇帝助拳,重击其他主和、主缓战的世家,不太可能。
管他什么世家,往上推几代都能找到姻亲关系,要讲究人情世故啊!
不过老师的意思,也并非是要求他助拳,而是像何坤一样,分化、劝服、调和。
颍川陈氏可比那区区一个北浦何氏的力量,大得多。
“好了,老夫现在要远行了。”
近来北风有些大,杨仲这次风寒,也是因为大病初愈后,去置壁港迎驾,舟车劳顿之下,北风一吹,就又病了。
不过他也没给自己添几件衣服,咳嗽了几声,穿着单衣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