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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一进腊月,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到月底了。

冬至这天,文湛在坛设祭大典。他寒地冻的吹了一天的北风,到晚上就开始有些发热。我们没有回雍京之后没有回宫廷,只是在小行宫

落脚。

柳丛容给他熬了药汁,熬了肉汤,都喂着他吃下去,我又用被子把他裹好,让他老实躺着。

文湛的手抓着我的腕子,不让我走,我也只能坐在床边陪着他。

那天之后,就是说他出狠话的那天之后,似乎要印证自己当时说的只是气话而已,他变得和善多了。言语上柔和多了,他不再找我麻烦

,不会再打我,也没有再我把按到床上弄的死去活来的。

他现正正常多了,今天也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陪陪我。”

我知道我应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是,我竟然没有拒绝他。

现在安静下来,我一直在冥思苦想,我是不是真的怕了。

那天,太子说,我娶了谁,他就毁了谁,后来他又说那是气话,是不作数的,可……我现在怎么也忘不他说话时候的眼神——黑,黑的

惊人,黯的可怕!

他说出什么话,他就能做出什么事!

其实,那天我爹和我娘说让我娶妻这个事情,我真的有些动心。

如果是我爹的意思,那我也许可以真正的脱离现在的生活,而换一个全新的活法了。

一直以来,我总是害怕,我怕自己再回到过去那个时候,眼睁睁的看着阿伊拉死去,也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死去,我救不了她们,差

点连累我娘被打到冷宫,这辈子就别想翻身,崔家被抄家(崔碧城就是那个时候彻底投靠三殿下,外加勾搭上杜小公子的),我也差救不了

我自己。

所以,我开始对‘家’有些恐惧。

我现在是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虽然还有我王府里那些歪瓜裂枣的拖累,但那些歪瓜裂枣他们到底都有自己的营生,就算受我拖累,也不会没有一条活路。

黄瓜不在我那里做总管,他总归可以回禁宫,就算回不去大正宫,他终究可以去南山云台庙,那里都是没有家的太监,有李芳管着,他

可以在那里得到庇护。

凤晓笙谢孟不用我操心。

崔碧城玲珑八面,左右逢源,三殿下杜公子他们可舍不得这尊财神爷。

小莲……他比较复杂。

他身世成谜,来历不明。

不过这样也好,无论他是不是三殿下羽澜的人,至少他不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娘,她自然有我爹照顾着,就算我爹升,老崔也不会弃她不顾的。

那我呢?

我想来想去,连我王府花园看门的陆二叔家的三丫头我想到归宿了,最后我才想起来,那我呢?

如果我这么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这么委委屈屈的来到世上走了一遭,最后落的个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妻,无子嗣,然后又窝窝囊囊的走了,这么一想,我怎么忽然感觉一口闷气压在嗓子眼里,好像上辈子咽下的那口气,都快被我重新咽下去了,我好冤啊!

我也想换个活法,所以我娘让我娶老婆生娃过日子的时候,我也真动心了。

只是……

太子的强硬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我顺着他,有些事情他退一步,我们凑合凑合,能过的去就过得去,等日子久了,他腻了,我们鬼混的事也就算了

了。

他是我的亲弟弟,现在是储君,今后还是主君。

以前,我会像疼爱弟弟的一般爱他,今后我想,我会像对待我父皇一般的忠诚于他,我觉得,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为他死……

可……我不会像爱阿伊拉一样的爱他。

他要的我我给不了他。

我试过,我真的试过,……,可惜,还是不可以。

文湛在我心中沉甸甸的,很重,重到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压垮,可我就是无法爱上他,无法像情人一般的爱上他。

今天是冬至,一年中白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过了今天,吃完饺子,整个冬天就会到了最寒冷的时节。

外面风似乎一直在吹着,冷的够呛,就是不飘雪花,我隐约听见外面有太监窃窃私语,“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不过让柳丛容说了一句

什么,他们都不再说话。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一些瓷盘,瓷碗碰到桌面时候的细微声音。

柳丛容正在布菜。

原本应该很温馨的等待开饭的时候,可却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的。

我不知道坐多久,感觉不是太对头。

文湛攥着我的腕子似乎没有用力气。

我怕疼,所以他拉着我的时候我不会太挣扎,也就没有留神,等我试着把手腕抬开的时候,其实文湛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我反手按住他的脉,暗自数着,文湛的脉象很虚,脉搏跳的非常快。

他的手心很烫,没有汗。

我推了推他,“殿下,殿下?”

他安静的躺着,呼吸有些弱。

我端碗茶水过去,想要喂他喝一口,“文湛,文湛,醒醒,喝口水润润嗓子再睡?”

无人回答。

我的手指在他额头上一摸,滚烫滚烫的。

不好!

文湛这是高热!

我连忙帮他把被子掩好,挑起来一些帘幕,就着蜡烛看着文湛闭着眼睛躺着,似乎睡的很不安稳,双颊还有不健康的潮红……眉头也微

微皱着,好像噩梦缠身,无法挣脱。

“柳芽!柳芽!”的

我慌忙大叫,外面似乎正在布菜的柳丛容连忙进来,衣袍上还有桂花酒酿的香气。

柳丛容,“王爷,奴婢在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心慌。

我见过平日里嚣张的文湛,骄傲的文湛,霸道的文湛,甚至是阴毒的文湛,可从来没有见过他病怏怏,虚弱无力的样子。

他筋骨松软的躺在那里,好像要死掉一样。

我对着柳芽声音有些发颤,“你……快去叫林太医……”

像是不是明白我说些了什么,柳丛容愣怔一下,他的眼睛珠子看了看我,又扫了扫床上躺着的文湛,忽然转身,几乎是拔腿就跑。

外面阴冷阴冷的,太医院的林若谦到了,柳丛容掀厚毡帘子让他进来,还带进来一些寒气。

我不喜欢太医院的那群东西,总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无能,胆小,兼推诿误事。原先文湛的牙病总也治不好,就是这个原因。

可林若谦和他们那群人不一样。

林若谦出身苏南世家,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直在翰林院,混个修撰这样的苦寒差事。每天真的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他和周围的

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不拜师,不喝酒,不打牌,不收礼也不送钱,显得非常没有人缘。

我估计他这样的要是想入阁,还需等下辈子。

于是,他本着‘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准则,辞去翰林院编修一职,悬壶济世。

头几年,他行走下天,学神农氏尝百草,把全天下的草药分门别类,写出功效,产地,哪里可以食用,画出图样,他要修一本百草集。

我爹不知道从哪里把他揪出来,让他在太医院任职。要说他和那群老太医相处的也不好,可我爹仍然把太医院医正一职丢给了他。

林若谦很清瘦,穿着灰蓝色的棉袍,头发扎的很潦

他提着一个药匣子跟在柳丛容后面,一进门先用鼻子闻了闻,然后连个礼都没见就直接走过来,有侍婢捧了银瓶让他洗手,他上来就对

我说,“王爷,劳烦您把殿下的衣服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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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谦是个二百五!

在东宫也好,在大正宫也好,就没见过他这么说话的。

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打开他手边的药匣子,在里面一阵乱翻腾,我只是看着他,他看到我还看着他的时候,也一愣,“王爷?王爷?臣说的话王爷没有听到是不是?”

我不是没有听到林若谦的话,只是我的手有些软。林若谦让我为太子宽衣,我却想起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事,让我怎么也解不开文湛胸口的蟠龙结。

柳丛容一直站在一旁,他看见我这样,就向前一屈伸,低声说,“王爷,让奴婢来吧。”

我做不来伺候人的事情,平时我笨手笨脚的无所谓,现在太子病重,我怕自己误事,所以听见柳丛容这么一说,就站起来,想要让开这个位子。

只是……

文湛的手指忽然攥住了我的袖角,……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以为他醒了,可自己又看了看,文湛眉头紧皱,似乎愈发难受,手臂伸出来,袖子卷开,露出苍白的手臂,布满了青筋。

他……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去攥住我的袖角……

柳丛容很轻的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他挡在我的身边,没有让我离开。

林若谦有些不耐烦,他从他的药匣子里面翻出一个黑绸包,打开,取出一把银刀,着急的说,“怎么回事?王爷,柳公公,太子殿下这是由外伤引发的高热,如果不及时治疗,再由着你们这样磨磨蹭蹭贻误时机,后果不堪设想!”

柳丛容到不着急解文湛的衣服了,他忽然站直身躯,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端着架子问林若谦,“林医正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有伤?可有人四处造谣生事?而且,医者诊病也需望、闻、问、切,林医正连太子的脉也没有请过,如何就下这样结论,而且还拿出银刀,这未免过于草率了吧。”

林若谦上下看了看柳丛容,“柳公公,适才林某进来,看见内殿四周虽然放置热熏炉,可太子殿下身裹重衣,依然围着丝被,并且殿下嘴唇灰白,双颊潮热,这不是高热是什么?

至于太子殿下受伤一事,林某到不是听人谣言,而是林某自己闻出来的。太子用的是云南白药,虽然此物是疗伤圣品,却简陋霸道,味道极重,林某是医者,自然对药草味道格外留意,从用药的分量上来看,自然是重伤。

而如今屋内只有太子,王爷还有柳公公三人,王爷和柳公公神态安好,不像受伤之人,那么剩下一人唯有太子殿下了。柳公公,不知林某此话,您还满意?如果您满意,那么请按林某的要求做事。”

柳丛容躬身施礼,这才对林若谦说,“林大人请见谅。兹事体大,我不得不小心从事。”

林若谦点点头,“这些都知道。那么,柳公公,现在可以让臣下为太子殿下治伤了吗?”

“自然可以。”

柳丛容重新弯下腰,为文湛解开衣袍,也把缠绕在文湛身上的丝带解开,并将他的身体微微侧过来,我就坐在床边,所以扶住了文湛的手臂,让他慢慢爬好,这时我看到文湛的伤,心中一惊!

伤口红肿溃烂,不但有黑色的淤血,还有少量的脓水。

我曾经在腊八那天见过文湛的伤,虽然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可我记得当时他的伤口只是位置很刁钻,不见得是重伤。

不知道这十几天过后,他的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更严重了呢?

此时林若谦用手指按住文湛的肩头,侧脸对柳丛容说,“把这里的帘幕都挑起来,端两盏琉璃灯过来,这里要亮,越亮越好。”

我看着文湛的伤口问他,“林太医,太子的伤,是中毒了吗?”

柳丛容本来想叫外面的小太监进来,可是转念一想,又看了看这边,他没有交任何人进来,自己到外面取了两盏明亮的琉璃灯放在这边的桌面上,他就把内殿的大门关了起来。

林若谦倒是说了一句,“柳公公不比如此小心。林某这一来,太子遇刺的消息恐怕你们是瞒不住了。”

柳丛容倒也不反驳他,“这我知道。林医正您从不徇私,大郑的王法您背的比楚相都熟,每做一件事情都有理可循,您自然不会替太子瞒下这么大的事情。这也是太子不想叫您过来为他治伤的原因。”

林若谦手中的银刀贴着文湛的伤口,轻轻切了一下,我只感觉文湛疼的一颤,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林若谦说,“储君遇刺,本就是弥天大案。至于这期间究竟是谁的错,谁的罪,查清楚了,自然要有人担。太子不想牵连广阔,所以不想张扬,虽然心存仁厚,可终究还有心存私念。东宫隐瞒了这个事情,难道不是为了手中权势?只怕太子这一伤,其他皇子辅政也就师出有名了。”

……

他想的还真多,反正比我想的多。

林若谦不愧是翰林出身,举一反三,口舌伶俐,想的多,说的多,而且句句让人不高兴。他说的那些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可没有人说出来。在大正宫行走,饭可以多吃,话不能多说。

我收回前言。

如果老林不是去拎药匣子,要是想封疆入阁的话,还需等下下辈子。

文湛的伤口被重新划开,血流了出来,却是红色的。

林若谦长出了口气,对着我说,“不是中毒。”

他又让柳丛容把他的药葫芦拿过来,里面装的是麻沸散。这是麻药,可以让人昏睡,感觉不到疼痛。

他让我喂文湛喝麻沸散,等了一刻,估摸要着麻药劲头发作,文湛彻底不省人事才动手。

我问他,“如果不是中毒,怎么外伤能烂成这个样子?”

林若谦说,“伤口如此溃烂,应该是伤人的利器很刁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柄利器上应该带了倒刺,刺入的时候容易,拔出的时候还要勾走一层皮肉,外伤如此狼藉,很难痊愈。太子有意隐瞒伤情,致使伤口得不到及时诊治,还有,太子勤于政事,思虑过重,夜不成寐,心中有郁结,又无法休息,致使内忧外患一起袭来,狼狈如此。”

我听着心中刺刺的,而林若谦酸里吧唧的说了一通,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的用手中银刀为文湛已经溃烂的伤口。他切开伤口,割掉脓血和腐肉,在伤口里面堵满了白纱,上面洒满药粉。

……切开血肉的锋利声音……药粉的辣呛……还有割下的脓血……

我忽然站起来,因为袖子角被文湛攥着,所以只能扒掉自己的外袍,然后冲到一旁,手指颤抖的连杯子都没有拿出,摔了个粉碎。

林若谦和柳丛容都有些意外的看着我。

我绞尽脑汁,压下心口的慌乱。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解释。

我抚着心口虚弱的说,“……我……我怕血……”

我分明看见林若谦翻了个白眼!

老林忽然说,“既然如此,那王爷不必在这里守候,不过太子之伤事关重大,此事不宜声张,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还是不能让王爷离开。”

我连忙说,“这个自然。”

我心说,我就算是再二百五,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受伤的太子一个人溜走的。

老林说,“我这里口述一个药方,这是退热的方子,请王爷写下来,按方回太医院抓药,快去快回,就在小行宫煎药。臣下处理完太子殿下的外伤,就需喂太子吃药。太子的高热极其凶险,如果今晚无法退热,那么……”

我被吓到了,连忙问,“那么会怎么样?”

林若谦说,“那么,于国,则是痛失重宝之祸,于臣下,则是杀头的大罪。”

“你说,文湛……太子殿下会死?”

林若谦不答,他只是说,“王爷,请准备好纸笔。”

我拿着药方出小行宫,却在大门外看到了靖渊侯裴檀,他身后是近卫军,人数不少,至少有五百人。这里虽然不是禁宫,可好歹也是在雍京城中,他带着五百近卫军招摇过市,实在有些过分。

不过裴檀一张脸冷冷的,比现在这个只吹北风,不飘雪花的冬至之夜还要冷。

我把这个药方给了裴檀,他对太子的心比我诚多了,他就算是杀了自己,也一定不会害文湛的,所以让他去拿药自然比我稳妥。

裴檀也不说话,只是吩咐他的副将好好把守小行宫,然后自己带了四个人,骑马奔向太医局。

太子的热症极其凶险。

林若谦折腾了整整一夜。

大量的热药汁,针灸,割开手臂放血,甚至还在文湛的窗前放了一个大木桶,里面不断的注入滚烫的热水,用热气熏着,让文湛身体发汗,从而退热……

可是,太子的高热依然顽固不去。

裴檀陪着我坐在外殿,烤着火。

他一直很安静,什么都不说,可却在林若谦最后实在无奈切开文湛手臂的时候说了一句,“皇上一直在西苑清宫。”

“他在哪里做什么?又炼丹?”

“不,是静坐诵经祈雪。因为有谣言说,这一冬没有大雪,是因为朝中有奸人。”

我一愣,“这不他娘的扯淡吗?下雪和奸人就好像二嫂和三舅妈,这能扯到一块儿去吗?说这话的人都是二百五。再说,我爹是皇帝,他又不是龙王爷,他坐哪念经,这雪就能被他念下来?他不是和我娘在一起待太久,待傻了吧?”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才是个二百五。

他却说,“王爷可知道,就在雍京城,这个冬天冻死人了?”

“……”

这是正经事,是大事。

我艰难的说,“太子知道吗?”

裴檀说,“自然知道。”

我一惊,“他不管吗?”

如果他知道而不管,那就是太子执政失职,会被御使弹劾,我爹嫌弃,百姓指鼻子骂娘的!

裴檀说,“自然管。不过太子再震怒,也只能将顺天府赈灾不利的官员撤职查办。人死了,太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他活过来。”

……

然后,我嘀咕了一句,“他早干什么去了?”

“王爷。”裴檀忽然正色道,“这句话,外人说得,您不能说!太子这一年的劳累,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王爷,您虽然没有实职,不理政务,可您也在毓正宫读过书,也去过微音殿,这句话,无论如何不应该王爷说出来。今年本就是艰年,云贵土司内乱,西北用兵,浙江鸢松江决口,江南七个县受灾,……这些不算什么,雍京官场党派纷争,上下掣肘……”

我掏陶耳朵,裴檀忽然不说话了。

我说,“裴侯爷,您这是在说储君的不容易吗?可我爹,我爷爷,还有那些早被供养的太庙的列祖列宗们,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有,不说别人,单说你那个早死的爹,前内阁首辅大人裴东岳,也曾经这么艰难,这不才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游了吗?”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是块顽石。

我们两个又开始烤火。

外面还是阴冷阴冷,大风吹的干树枝乱晃,影子照在窗子上,好似群魔乱舞。

等过了一会儿,可能裴檀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桌面上的瓷茶壶,瓷茶盏都蹦三蹦!

“祈王爷!”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吓唬谁呀,你想干嘛?”

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我被裴檀吓的惊魂未定,就听见院子中一个小太监兴奋的高喊,“雪!是雪!天降祥瑞了!柳公公,老天爷下雪了!”

裴檀抓着我就向外走。

他粗鲁的推开大殿的雕花门,在外面数十盏红灯笼的映照下,纷乱的雪花,漫天飘荡,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似乎是从大正宫那边传来的声音,好像是数万太监纷乱的喊叫——

“天降祥瑞喽!——下雪喽!——”

“天降祥瑞……”

整个雍京期盼了一冬的大雪悄然落下。

可随着黎明的临近,从宫中传来另一个消息,是一个大正宫的小太监跑过来告诉柳丛容的:皇上封三殿下羽澜为嘉亲王,又召杜首辅的儿子杜侍郎入阁,圣旨已经下了,天还没亮,众人就往三殿下那里,还有杜皬杜阁老府邸祝贺去了……

这个事情如同一块大石,把我彻底砸懵了。

我爹这个葫芦里面究竟装了什么药?

他一面亲近我娘,似乎在为我撑腰,一面又封老三做亲王,还提挈老三的外戚,也就是杜老头那一家,还把他们杜家弄了一老一小两个阁老出来,这边太子又病着,他不闻不问的,他到底想干嘛?

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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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裴侯爷说的义正词严的,我忽然一缩脖子。

“我可没那个本事。”

我帮他,他的储君位子不一定稳如泰山;我逆着他,他太子爷也不一定就做不成。

他是昆仑山,我爹是昆仑上的一根草,我是路边的小杂草。

我有点小聪明,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也只不过能然我自己吃一口安生饭,那还得他们之间斗的不可开交,顾不上搭理我,不然的话,我就是他们面板上的一个面团,长短扁圆,差不多都不由得我自己。

不过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和我爹虽然不会任由某个人切切砍砍,揉搓扁圆,不过他们也不是那么能随心所欲的,个人头上一片天,个人头顶一朵云,至于是下雨还是不下雨,除了天知道,也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

如果文湛不做储君,他要做什么?

裴檀看着我,我坐在金丝熏炉旁边,冥思苦想。

最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湛依然没有醒过来。

天亮了。

冬至节过后,大郑朝廷好像过正月节一般,风起云涌,热闹异常。

首先,冬至过后的第一天,太子文湛竟然缺席早朝!所以,即使再费尽心机隐瞒,太子遇刺重伤的消息还是蔓延开来。

太子养病的小行宫门外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探病的,送礼的,拍马的,刺探虚实的,落井下石的,甚至还有存心巫蛊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全来了。

太子还没有醒,所以这些人一律被挡驾在小行宫门前的长街尽头外面。

裴檀的近卫军守住了方圆一里,任何人不得进入。

不过,即使再严密的防卫,总有例外。

这不,天刚蒙蒙亮,一位娇客直闯太子寝宫。

“怡哥哥,怡哥哥!~~~~~”

回廊外,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香风一股扑面而来,我怀中扑进来一只香喷喷的小肥鸭!

“怡哥哥,我听说六哥……我听说六哥快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嚏~~~~~~~~

我又被越筝小肥鸭熏的打了个大喷嚏!

我连忙说,“别听别人乱说话,你六哥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还会很长远的活下去。”

一直在旁边的裴檀看了我一眼。

越筝倏的长长出了口气,“哦,那就好,今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见他们偷偷的说,我快要吓死了。”

越筝小肥鸭揪着我的领子,在我怀中扭屁股,眼看就要滚下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由于老和尚念经一般又重复着,“宝贝儿!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让后宫那群女人这么熏着你了,每天熏的香喷喷的,不变仙儿也能成熏鸭!”

越筝委屈的在我面前嘟着嘴巴,手指还一对一对的,“怡哥哥又冤枉我,都说了,这些衣服都是母妃吩咐,宫女姐姐准备的,我又不能说什么。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衣服,只能传他们弄的,我有什么办法?”

说着他忽然在我怀中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丢丢的看着我,“要不,怡哥哥你搬回玉熙宫吧,我每天都去找你玩,可以吃到你宫里面那些稀罕东西,还可以和你一起睡,让黄瓜给我准备衣服穿,他笨手笨脚的又很小气,不用熏香,也不会熏香,我就有不香喷喷的新衣服穿了。”

我摸摸他的头发。

这个玉熙宫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玉熙宫比祈王府要高贵的多,不过,我的王府大院比玉熙宫宽敞,豁亮。而且那个小院子里面,关上门天老大我老二,满王府都是给我下跪作揖问安的主儿,这比在玉熙宫可好多了。在玉熙宫,随时都有让我下跪作揖问安的神仙们跑到玉熙宫串门。

禁宫中,我头上有我爹,东宫有太子,后宫的皇后,这三座大山压顶,岿然不动,我比那个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还憋屈。

我说,“就算我搬回玉熙宫,宝贝儿你也不能住过来呀。你娘……呃……祯贵妃……妇人一般都头发长见识短,就算是裴东岳裴首辅家的小姐也一样,拿着三从四德当包子吃,饭都吃不饱,长的像一颗豆芽菜,说话好像病猫……”

哎呦~~~~~~

越筝把着我的脖子,小嘴巴凑到我脸蛋上就咬了一口。

我连忙对越筝说,“宝贝儿,别怕。你娘是你娘,你是你!你就是再肥三圈,刷上酱汁,外焦里嫩的,被烤的香飘十里,越筝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怡哥哥不会嫌弃你的~~~~~~”

啊!!

我捂着鼻子。

我的鼻头被越筝小祖宗一口咬住,单单这个鼻头自己,已经可以和‘猪头’媲美了。

我刚想要把越筝按在我的腿上,扬起手揍他的小屁股,可越筝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居然像透了曾经的文湛。

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怡哥哥,六哥待你很好的,你不要和他吵架了好不好?”

“六哥脾气大,连皇后都对他很客气,可他对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的,怡哥哥,你和六哥和好吧。”

我又摸了摸越筝的头发。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呢?

他对我好,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对他好呢?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天生就应该是太子这边的人呢?

太子这么想,我爹这么想,裴檀这么想,杜皬这么想,楚蔷生这么想,三殿下羽澜这么想,老崔也这么想……

我忽然想起来三天前,崔碧城请楚蔷生吃饭,而楚相破天荒的也给面子了,不过要拉着我作陪。席间,老崔好像吃了耗子药一样的颠三倒四的。拿着银酒船(是一大海碗的量),凑到楚蔷生跟前,醉眼懵懂,胡说八道!

——“啊!啊!楚相,楚大人,楚探花!你道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那些功名利禄,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大正宫外年年有人打马走御道,年年人不同!”

“人生苦短呀,应该及时行乐!”

“您看看我,我上上上辈子是比干,那是有名的大忠臣,名气大了去了!最后怎么样?一辈子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最后还不是被人做成空心菜了?再后来,我就成了隋炀帝,权相蔡京!要说我怎么不去做童贯?那忒没劲了!他是太监!下边都没了的人,活着干什么吃的?”

“我那几辈子可是大起大落呀,大牢蹲过,印把子也掌过,呼风唤雨,穷奢极侈,可能是阎王爷看我过的太自在了,就把我转成了王宝钏!那王宝钏是谁呀,苦苦守着寒窑以一十八载呀,顿顿青菜豆腐,吃的小脸白里透青的,都快成小葱了,这不,刚把薛平贵盼回长安,吃了十八天的小炖肉就一面呜呼了。我冤呀,我冤到差点把孟婆的汤连锅端也不能解我心头郁闷!阎王爷看我太郁闷了,就把我投生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哈哈!”

“为了我十八年的寒窑苦等,可不能辜负了今晚的美酒佳肴呀~~~~~~楚大人,小的敬您一杯,先干为敬!”

说着,老崔一仰脖,一个大银酒船的状元红就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楚蔷生一直坐着,嘴唇上似乎有笑意,又似乎没有。我给他夹菜,他就吃一口,如果我不加菜,他甚至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他一直不怎么说话,可老崔敬他酒,他也喝,给了他东西,他都收着,老崔递过去的凤凰单枞(永嘉周熙给的),他就替裴檀收了一斤。

要说楚蔷生和裴檀的关系,那就是明摆着的事。

楚蔷生位高权重,几乎比裴檀的官位还要高,但是他根基实在太浅,就好像长在盐碱地上的水稻,小风一吹就一直打蔫。

而裴檀虽然说军职,可他背后是整个清流,几个门阀!那群人和皇室之间互相联姻,迎送嫁娶,关系交横连纵,错综复杂,真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楚蔷生收了钱,收了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脸颊都是淡红色的。楚蔷生侧身在我身边说,“承怡,能做我都做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

老崔也没有真心想要拦他。

老崔一脸谄媚的把楚蔷生送出大门之外就回来了,看见我端着一碗馄饨面正吃的津津有味,我喝了酒之后只想吃面,老崔凑过来说,“最近你行情见涨。”

我嘴巴里面嚼着马蹄鲜肉馄饨,含糊不清的问,“怎么,又有人想买我的古董字画?我可告诉你,我不卖!崔碧城,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出大价钱买我古董的人都是你撺掇来的。”

“不是!不是!”崔碧城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他赶紧说,“不是,这次绝对不是有人想买你的宝贝东西,这次是……”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嘴巴都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哑着声音说,“在闵浙沿海一个小县的荒山上挖出银矿了,有人想把那个送给你,……,银子可不是黄金,根本就不用换手兑换!只要挖出银沙,炼出白银那就是钱!整整一个银矿,怎么样,出手大方吧。不过你也别担心,谁都知道你是太子一党的,黄金都不换,哥哥替你挡驾了。”

“我就对那个人说,什么,送祈王一个小小的银矿就想把人拉过来,这不是寒碜人呢嘛!你说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外面人挖空了心思,想着法的要送我东西,把我拖下水。

这些年来,崔碧城当真是替我挡了不少麻烦,不过他也趁着这些事,把自己的腰包塞的鼓鼓的。

他很喜欢钱,很怕自己变穷,他说自己上辈子就是王宝钏,是个有丈夫的寡妇,苦守寒窑十八年,没酒,没肉,没钱,没男人,活活被饿死,穷死,旷死的。

老崔说,他这辈子就是来捞钱的!

捞钱之余,他到底还会想想他的家人。

还有我。

我知道他对我好,而且绝对是诚心的!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座银矿!我们连个也是一对冤家,我坑他银子花,他心肝颤抖到恨不得咬死我,又不敢当真下嘴来咬。

对于老崔和我关系,杜小公子曾经送了老崔一句话,

——君以此始,则必以此终。

这不是杜玉蝉自己说的,是他翻看《左传》的时候摘抄的。

在他看来,老崔固然是三殿下的人,我是太子的人,不过我们表兄弟两个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最终,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

雍京是如此的神奇!

乱麻一样,包容一切,却没有佛陀的怜悯和慈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温好的酒都已经冷了,就算是用红泥小火炉温着,可它还是冷了。

我捧着我的混沌面,吃的一头热汗,一脸满足。在老崔以为他这次可以吞下半座银矿(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我能吃的下一座银矿,他不行,他想吃,没有这么大的嘴,也没有这么大的肚子)的时候,我啪的把碗拍到桌子上。

我揪着老崔的耳朵嚷道,“快去!让他们拿那个银矿也来寒碜寒碜我!!!”

老崔的酒肉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可他说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

在他们看来,我和太子,就好像楚蔷生和裴檀。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发了什么,究竟为了什么,他们只认定必然会为了太子殿下掏心掏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没有任何需要怀疑的,就好像春天必然草长莺飞,秋天必然万物肃杀一般。

老崔恨太子恨的牙根痒痒,可他从来不会真的劝我反水。

我爹让我顺着太子的脾气,他说他很难。

柳丛容嫌我对不起太子。

裴檀说我给太子找麻烦。

五岁的越筝说太子对我很好,让我也要对他好。

……

大家都这样。

可我为什么就不能和太子是敌人呢?

表面上和和气气的,暗地里把各自往死里掐,不把对方掐到阴曹地府打麻将誓不罢休!

是我天生就不配吗?

……

还是,我自己把自己禁锢了?

**********************************************************

皇三子羽澜被封嘉亲王。

羽澜的舅舅杜侍郎因幸进(非内阁百官推荐,只有由皇帝下旨召入内阁的一律统称幸进)入阁,杜家出了一老一少两个阁老。

这事情还没完,内阁负责和稀泥的那个梁徵最宠爱的二姨太死了,他痛心疾首,悲恸欲绝,居然病了,所以向内阁告假回家养病,推荐楚蔷生递补他内阁次辅的位子,我爹准了他的奏折。

所以大郑朝廷目前的状况是:

我爹养病——他就在禁宫西苑,那里是深宫大内,清净优美,还有一个傻老婆崔美人陪着。

太子养伤——他在小行宫这边,因为有刺客已经盯上太子了,而太子的影卫实在不得力,让人好像杀瓜切菜一般的给处置了,所以太子周围自然要严密防范,小行宫周围驻扎着靖渊侯裴檀的一个营!

嘉亲王——新鲜出炉的嘉亲羽澜搬出禁宫,我爹把西城的一座前朝一个异姓王的官邸赏赐给他做王府。这个大院又大又美,雕梁画栋,异常华丽,就是不够庄重,因为它的地界不好,不在北城,不够尊贵。

雍京西城住的都是三品以下的京官,外省官员家底雄厚的在雍京的府邸,还有就是有名的官商,比如崔碧城。

嘉王是正经的皇子,身份贵重,往那边一戳,好像鸡窝中飞入了一只刚从油锅中浴火重生的金凤凰(油炸鸡),还冒着新鲜的热气呢。

朝堂之上——内阁杜皬当家,不过有什么事情,他都要和次辅楚蔷生商量着办,杜皬的儿子杜侍郎新近入阁,任何事情还伦不到他说话,他只是待在内阁充数的。

用老崔那句话说,杜侍郎修庙修殿宇修河堤运木料,外加贪钱很在行,至于调节阴阳,一朝宰辅,内阁执政,他太外行了,杜侍郎就像是戏台子上那个化了个钟馗脸,结果去唱了一本《西厢记》,他跑错场了。

这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仅仅一夜的时间,雍京几乎天翻地覆。

辰时刚过,天空让一夜的大雪映锃明瓦亮的,跟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我抱着越筝吃早饭。

越筝挑食,很难喂,喂了他吃几口,我才能吃上一口。半天了,我的包子还没吃一半呢,这个时候,黄瓜叽里咕噜的连跑带颠的攒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有人造反了!!”

“什么!!?”

我手中筷子一哆嗦,包子滚落到脚边。

越筝手中拿着一个佛手玩的正起劲,这个时候也不玩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快要跑断气的黄瓜。

柳丛容一直守在太子内殿的帘幕外面,天大地大,太子的病最大!他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此时听见黄瓜的惊天之语,他也只不过斜眼看了这边一眼,就转开了头。

裴檀在水榭外面,不知去向。

我一拳砸到黄瓜的脑瓜顶,怒道,“胡说八道,去!一边面壁去!”

黄瓜连忙抓着我的袖子,着急的说,“王爷,是真事!这么天大的事,奴婢可不敢瞎说!大理寺卿罗显贞今早带兵把咱们王府给围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奴婢还是……”

他凑到我耳边,极其模糊的说,“从地道爬出来的。”

“王爷,他们是来抓人的。”

我惊,“我每听错吧。我没造反,没通敌叛国的罪名,没有消爵,我娘没有失宠!我好吃好睡的,活的好好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通敌叛国,逆上造反,要抓我也要皇上亲下旨意!他大理卿罗显贞算哪根葱?凭什么带兵围我的王府?!——”

“等等,黄瓜,他们要抓谁?”

黄瓜表情有些怪异。

那感觉就好像死了丈母娘,不伤感吧,怕别人说闲话,太伤感了吧,又怕别人笑话。

“王爷,他们要抓莲公子。”

“为什么?”我丈二了,“小莲从观止楼出来之后,一直在王府呆着。除了说话不得体得罪了太子之外,他没有和谁结仇呀。那个罗……罗什么,他抓小莲的罪名是什么?”

黄瓜自己抓了抓头发,手指比划了个二,“两个理由——一个是色目人,另外一个是……”

我听着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爷,您不必惊慌。大理卿罗大人没有造反,他不过是奉了旨意搜查刺客。”

我和黄瓜正说着,裴檀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裴檀一身朝服,像是刚下早朝。

有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关于朝政的小道消息(比如太子遇刺重伤,比如羽澜封王,比如楚蔷生坐上内阁第二把交椅)传的那么快,让我们这些闲人比去上早朝的大臣知道的还要多?

我看着他,“奉的是谁的旨意?雍京乱成这个样子,有人矫诏杀人也不稀奇。”

裴檀把官服脱下,身边早有人为他披上软狐皮的外袍,他坐风口边上,手中抱着一个暖炉,“黄公公,请您把第二个理由对王爷说一说。”

我转头看着黄瓜。

黄瓜说,“……是,身上有刀伤。”

我问,“小莲身上哪里来的刀伤?”

“左手臂上,伤口长一寸。”

这次说话的是裴檀。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小莲左手是有刀伤,不过那是切菜切的,而且也不是一寸长,而是两寸。那刀口是菜刀砍的,还有些参差,绝对不会是裴檀的长剑留下的外伤。

“王爷不会忘记太子遇刺的事情吧。那些刺客的身手了得,当时情况险峻,臣下奋力拼杀,却还是让一个刺客逃脱了,那个刺客的眼睛就是浅色的,他是色目人。裴某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恐惧的刺客,狠绝,毒辣,招招致命。他甚至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可偏偏又无人能伤他。裴檀也只是侥幸才能在他的手臂上划上一道伤。”

裴檀比了比自己左手,“左臂上,伤口一寸。……不过当时太乱,我也只能大概估量一下,不是太作准的。”

“王爷,这件事情,您还是不要过问了。罗显贞奉旨搜查整个雍京城的可疑人,只要是色目人,身上有刀伤的,他一定会带回诏狱,细细审问。等问明白了,如果身家清白,那一定会回府和您团聚。这没什么。”

“哼!”

我看着他。

刑部诏狱号称‘轮回所’,活人进去扒层皮,半死不活的可直接去转世投胎了。那个地方,就算最后被他们认定是清白的,给放出来,也活不过三年五载去。

于是,我站起来说,“这是有人接着太子遇刺的事要兴风作浪。裴侯,你不是劝我和太子殿下同心同德吗?这正好,我这就去找人把罗显贞抓起来,省的他在雍京城无事生非,玷污太子的英明。”

“王爷!您知道罗显贞奉的是谁的旨意吗?”

我不理裴檀,抱起来越筝,拉了黄瓜就要走。

“令出东宫!

这是太子的钧旨!是太子昏迷之前下的命令!”

77

啪!——

外面刮来一阵风,行宫大殿四扇大门同时打开!

天光映着雪照着人眼睛睁不开。

我用袖子挡住了怀中的越筝,孩子还小,不能着风,然后这才说,“太子真是……”

有种人天生就是主宰。

掌握乾坤,只手遮天,宁枉勿纵!

无论生死。

我看太子就是这种人。

如果天下是一局棋,众生为棋子,他永远是稳坐棋盘之侧的对弈者。

这种人,别人只要敬鬼神而远之就可以安心回家过年了,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他这个人,是否身体安泰,是否能神清气爽的布下一局局诡吊险诈的迷局。

“裴侯,我王府里有没有出刺客,这个需要好好查。但是就是查,也不是这么个查法。你们只凭‘色目人、手臂上有刀伤’这两点就抓人,不会太儿戏了吗?

雍京自古繁华,百万人家,来往的商贾更是不计其数。

只说高昌被灭国之后,流落雍京的高昌遗民就有万人之众,其中有行商,有农人,有仆从,也有歌姬,有伶人,倌人,还有那些圈养的深宅大院的爱宠侍姬。

这些人,难道太子要一个一个抓起来,挨个刑求吗?”

“这样做,不但得罪整个雍京半数以上的门阀,还会使那些千里之外的大郑属国未免有唇亡齿寒之叹。”

“如果不这样做,太子兴兵动众,着大理寺卿重兵围我王府,只为难小莲一人,这是否又欺人太甚了呢?”

“我和太子的关系在这个行宫里面就不是秘密,我知道,太子知道,裴侯也知道。不说我的心意如何,单看太子如何待我,东宫幕僚如何待我,柳丛容如何待我,你裴檀如何待我?”

“太子就不说了,东宫铣马王俊清,开国重臣之后,四世三公卿世家公子,我和他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又有毓正宫有同窗之谊,不说什么君子之交,至少也可以形同陌路。他呢,防我甚于防川,他日如果我丢掉性命,他有一小半的功劳。”

“再说柳丛容,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从御膳房偷东西吃,有我一口,绝对有他一口。如今呢,闯我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手持东宫令牌狐假虎威,我和他之前的那点交情,早被他丢到永定河里喂王八了。”

“还有你,裴檀裴侯爷。前朝宰辅裴东岳的公子,皇后的亲侄子,手握重兵,世袭的王爵。看多了生死,看多了浮沉,抄家灭族,荣华富贵转瞬即逝。在你眼中,我的性命可能比树叶重不了多少,我能活到现在,完全倚靠太子庇护。”

“太子对我好,我知情。可我也想说,没有太子,我一样能活!我对那个位子没有企图,没有野心,我不求什么,所以,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让他们审视我。”

裴檀不说话,也不再看我,他从这边走到木椅边,慢慢坐下去,再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到雕花门前。垂着手,长袖垂地。

半晌,他才看着我,貌似很认真的说,“王爷,我并没有这样想。”

我问,“那你是怎样想的?”

他又不说话了。

我也没想着他能回答。

越筝一直看着我,我想着这里冷,雍京又风云未定,如果太子真有什么,小行宫这里的人绝对不会分心照顾越筝。这个时候越,筝在大内、在他娘身边最安全。

我想把他送回大内,然后再赶紧回王府对付那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大理寺卿!

我抱着越筝就要走,裴檀挡在我身前五尺的距离,他说,“王爷,您走可以,把七殿下留下。”

“裴檀!你以为我带走越筝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你以为我带走越筝为了要挟太子吗?”

“臣没有这样想。”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了一步,我们之间只有三尺的距离。

“你没有这样想,那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嗯?”

……“王爷真要听?”

“你说你的,听不听是我的事。”

裴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王爷,臣不想这么对王爷说话。”

我笑,“那就不要说。”

“王爷!”

裴檀见我转身要走,高声喊住我,他正色说,“太子的苦心孤诣,王爷可以不理解,然而请王爷好歹体谅一分半分!再说……王爷如今如此这般,还不是倚仗和太子的情谊,知道无论如何,太子也不会伤害你!”

我搂紧越筝。

“裴檀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越筝留下来,也可以自己留下来,如果可能,我甚至可以为了太子去死!但是……”

“那得我乐意!——”

“我这个人天生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乐意的事,谁也拉不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成!可,要是我不乐意,谁折腾也没用!老子不是被吓大的!裴檀,如果你够狠,今天就把我宰了,不然就给我让开!老子没空陪你磨嘴皮子。”

裴檀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还挡在我面前。

我,“滚!”

78番外琉璃——死鬼

琉璃

一死鬼

我是故事开始就已经死去的人。

我只留在他的记忆中。

我的名字是阿伊拉。

我出生在高昌城,是父王唯一的女儿。

父王阿尔术依有两件最为自傲的利器,一件就是他的军队。

十二年前,他的军队灭了柔然,抗击匈奴于大漠之北,横穿大戈壁,把矛头对准了中原大郑,十万大军逼近丝路。

别人都说他想要饮马黄河,我知道那是他的梦,可他盘子中的肉却是大郑西疆的河套平原。

据说那里水草肥美,一年四季都没有风沙。女人可以穿丝绸的衣服,涂着鲜艳的胭脂,不用再用厚重的头巾包裹住亮丽的脸。

而高昌王第二件利器,就是他的公主。

公主美貌足可倾国,任何想要得到她的男人都会成为高昌王手中的剑。那些男人们把对方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互相仇恨着。他们也许曾经是兄弟,也许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可他们都背叛了彼此,为了得到高昌王的许诺而互相残杀。

最后城邦被毁灭,土地被纳入高昌的版图,无一例外,我的父王阿尔术依是最后的赢家。在高昌,在整个西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得到过我。

最后,父王把我嫁给了大郑的皇帝。

那个比父王还年长一岁,拥有无数后宫美人,还有几个成年儿子的凤化帝。

到了大郑的国都雍京,我才真正了解那个隐藏在父王心底的梦。美轮美奂的雍京,是高昌人梦中都无法梦的天堂。它是用无数珍宝堆起来的仙境!

和雍京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雕梁画栋比较起来,被人称为丝路明珠的高昌城就像一个落败的土堆,上面还飘荡着狗尾草。

——这是他说的话。

一想到他,原本应该如碎末一般疼痛的心却没那么疼了,那些惨烈的回忆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月光,皎洁的颜色,有淡淡温柔的感觉。

认识他,是在一年端午夜宴,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十八岁。

而我知道他的名字,却在从高昌到雍京的路上。

我的随嫁女官稚罗给我一本书,上面记载着大郑皇帝所有皇子,后妃的姓名,年纪,出身,爱好,有些人物,在文字的旁边,甚至还会画上一个小图。

——皇长子承怡,凤化十八年生人,母崔美人,原是后宫的洗衣服的女奴。

他的文字旁边有一个小图。

平凡普通的样貌,眼角一颗泪痣。

女官稚罗对我说,“公主,请您记得这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卑贱,可他却是大郑皇帝第一个儿子。

曾经也有人说过,皇长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因为皇帝即位了十多年没有孩子,当时大郑朝廷上的文官们曾经以这个原因攻讦过皇帝,并且曾经逼迫他退位,后来皇帝把那些人都杀了。再后来,皇帝的儿子们不断出生,这才打破了原来那些传闻。”

“因为他的出生让皇帝的皇位变得稳固,所以皇帝一直很疼爱他,可是因为权利和政治的原因,皇帝不能册封他做太子,可却十分喜爱他,所以一直让他和太子在一起读书。他甚至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就是微音殿。”

“他是长子,却因为母族地位实在太低贱,所以无法成为太子。”

“一个人,如果无限接近高位,却无法真正得到,一定心存怨恨。”

“请公主记得这个人,他可以为我们所用。”

我会记得他。

那年端午是大郑太子十四岁的生日,夜空中燃烧着漫天烟花,绚丽至极。

我记得他的眼睛,像天山上最纯洁的水一般,穿过了万般虚妄繁华,隔着美丽妖娆的舞姬,琼浆玉液,满座的皇族贵戚看了过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那些画像,那些探子探出了的东西,都是虚假的。

他是和高昌武士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他并没有任何的愤恨和不满。

他安静的像清澈的河流。

他长的和画像一点都不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秀的男人。

他不像皇帝御座旁的太子,那个雪一般冰冷美丽的少年,拥有剑一般锐利的眼神,他给人感觉很特殊,那是一种柔软纯净的感觉,孩子一般。又好像是高昌最上等的丝绵结成的布,或者是天山顶上飘来荡去的云。

他的头发很软,有些浮,扎金冠的时候,还会留下两绺在额角,我以为是他不想扎起来,其实是那些头发很散漫,自己不想被扎进去。

他很爱笑,笑起来嘴巴裂开,眼睛都被笑成了眯眯眼,像一只满足的猫咪。

有些事情,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王也不知道。

这个世上有两个男人,我无法诱惑。

一个是我的丈夫。

在高昌的流言中,他是一个昏庸懦弱的君王。他胆子很小,可是喜欢打猎,他却曾经被猎场突然冒出来的狐狸吓到跌落马下,他坐拥美色三千,却梦想着炼丹成仙。

他和郑人一样,过多的财富,过多的书籍,过于安逸的生活磨掉了野性,让他们驯服如同羔羊。

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父王错了,而且错的是多么的离谱。

他不是羔羊。羔羊不可能拥有那样锋利的眼神,雍华的气度。

他是一只狮子,也许只是一只打盹的狮子,可他毕竟是一只狮子。

和他相比,我穷兵黩武的父王就好像一只驯良的骆驼,还是母的。

——这也是他说的。

我的丈夫对我毫无兴趣,不是因为他守礼克制,而是他的选择是在太多了。

在大郑的后宫,世间的绝顶美色如同沙土一般不值钱。

即使我是高昌的公主,我的美艳名动丝路,在我丈夫眼中,我不过是父王送到雍京的一个人质,一个随时可以杀戮,放弃的人质。

另一个人,就是他!

我知道他喜欢我,从那一眼中我就能看出来,可我却发现,他离我的距离那么遥远,比高昌到雍京还要遥远。

他也在大郑宫住,也许是他还没有自己的封号,还没有府邸,不能搬出去住。他很喜欢见到我,他知道我喜欢吃宫里的菜肴,就进可能的把瓜沙肃兰诸州进宫的水果带来给我吃。他知道我喜欢吃那些东西。

他说,只要胃口好,肚皮吃的饱饱的,就没有那么想家了。

他和我很亲。

他是孩子一般的男人。那个时候,他喜欢眯眯眼,爬在桌子上,看着我吃着昂贵的葡萄,然后咧嘴笑着。

那个时候阳光暖暖的照着。

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湛蓝的天空下,是夯土建起的高昌城。房屋鳞次栉比,从王宫的阁楼望出去,有骡马,有水井,作坊、市场、庙宇、还有裹着头巾的人群,熙熙攘攘。远处是天山美丽的雪峰。

隔着这些喧嚣,我看到王宫外面的一个小园子,种着几棵沙枣树,树荫下面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着树枝编小篮子,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小男孩,手中捧着一个考囊,正在大口吃,还不时偷偷的亲亲小女孩的脸颊。

承怡让我想到了那两个孩子。

仿佛我就是那个编花篮的小姑娘,他是个吃着考囊的小男孩。

我喜欢他。

他也喜欢我。

我们却无法在一起。

因为我是他父亲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难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还会心疼。

眼前大雾弥漫,只有三途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忘川这边撑船的人面带黑纱,手执摇撸,安静而缓慢的摆渡着。在大郑的传说中,女人过了三途河,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就会在对岸等待着,为她牵引上岸。

可,如果那个人依然活着呢?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这是我强求来的。

那个时候,我在后宫毫无建树,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我的父王却突然来的信。他说,这个冬天很难过,他受够了,他要在明年开春进军丝路。

高昌和大郑之间已经断断续续的打了七年了,郑人且战且守,烦人至极。

大郑北面抗拒匈奴,东海防御封国,还有南方沿海的一些海盗和属国,战事开销过于庞大,所以对高昌,他们是能安抚就安抚,能和亲就和亲,如果这些怀柔政策都不管用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如果越过了他们怀柔的底限,后面将会是什么?

父王想要的是整个西疆的战事部署图。

当时,我只知道守在西疆的大郑将军叫做裴檀,裴家是东宫太子文湛的外戚。

父王想要的东西,我无法得到。

我只是后宫的妃子,不能走出后宫,永远不可能接近微音殿。

女官稚罗告诉我,“公主,您可以去找大殿下,他一直在微音殿,他一定知道一切!”

我知道他知道所有事情。

如今,高昌和大郑战事吃紧,虽然我还是经常能看到承怡,能吃到他送过来的水果,可我却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些黯淡。

他一定知道所有!

我知道,我不知道,父王想要我知道,父王不想让我知道的,……这样,他全都知道。

可是他从来不说一个字。

那天,他又来了,我问他,“你能帮我吗?”

……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抓着他,用力的求他,可他只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艰难,却决然的摇头。

“阿伊拉,对不起。”

“我爱你,……”

“可我不爱高昌。”

我被他拒绝了,我彻底绝望了。

我就好像躲在大石下面的蚂蚁,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后宫那群人会掀开大石,一脚把我踩碎的。我不可能拿到任何父王想要的消息。

我恐惧到了极点。

可是他却说,“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出宫。”

承怡,你怎么就不明白?

天地虽然很宽阔,可根本就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

我的父王如果死掉,高昌被灭,我的弟弟莫雀下落不明,那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我生来就是高昌的公主,死也会是高昌的公主。

我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阿伊拉!

那天,我等他,我要最后最后和他说一遍,如果他还是拒绝我,我会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我的丈夫。

承怡没有来,来的是太子文湛。

他说,“你说你和我大皇兄之间有暧昧?那他碰过你吗?”

他的嘴边是暧昧浑浊的笑。

“没有吧。”

“这样算什么暧昧呢?你们眉目传情?互赠水果?还是,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公主,你太不了解大郑,也不了解大郑的宫廷了。”

“别说我皇兄没有碰过你,即使他碰了你,你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你们之间还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被他吓住了。

我知道承怡很疼爱他,每次说起文湛,他的眯眯眼中都是光彩。

可是……

太子才十四岁,比我弟弟莫雀还要小。

可他却是一头幼狮,长了一口毒蛇的牙。

“太子,你什么意思?”

文湛对我说,“公主,我是来帮你的。”

他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是上好的翡翠雕刻的瓶子,盖着黄金的盖子。

他说,“把这个让大皇兄喝下去,你就会如愿以偿。如果你非常幸运的话,也许你还会有他的孩子。那样你就可以实实在在的要挟他了。”

我很奇怪,因为我根本就不懂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年少的太子却有些恍惚。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他却说,“有人说,我需要杀掉他,可是……我觉得,我有他一个把柄就已经足够了……”

“哦,还有,无论我大皇兄最后怎么想,父皇都不会把西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你,不过,我可以和你谈另一个条件。”

“控制住大皇兄,至少三年之内,大郑和高昌绝不决战。”

父王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可我却知道,这个承诺对我们是如何的宝贵。

大郑副幅员辽阔,地广人多。

对于战争,他们可以拖得起,我们拖不起。

对柔然,对匈奴,对大郑。

父王打了二十年的战,现在高昌国中,只要男孩子可以拿的动长木枪,就会被征调入丝路战场。

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高昌遭遇的就是彻底的灭顶之灾。

很多人不懂。

我父王不懂,高昌不懂。

他们梦想着要饮马黄河,定都雍京!

那一晚,我对承怡说,我累了,我只是个女人,我不想再卷入无休止的争斗,还有高昌和大郑之间,我想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

他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样高兴。

他竟然有些伤感。

他是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为什么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人生命运无常,永远不可能尽如人意。他希望所有他喜欢的人,都会在一起,喝茶聊天,悠然度日,那是梦中都无法梦到的美好。

他问我,要不要陪着我一起走?

我拒绝了他。

我只说,不想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的联系。

……

想到这里,我很累。

忽然,眼前一片浓烈的红色,寂静的绽放着。

那是,彼岸花。

那一晚,承怡被我下了药,他没有选择,药物毁灭了他一切理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屈从于**。

疼呀,真的很疼。

被他进入的时候,我疼的哭了出来。

可是承怡却抱住了我。

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臂,尽量的保持清醒,可是没有用,那种根本无法对抗**的感觉让人绝望到了极点。

于是他放弃了,他只是用双手抱住了我,尽量的安慰我,尽量的小心翼翼的对待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

被他用双手拥抱,会有种哀伤的幸福感觉。

真想就这样死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屋子里面,承怡穿好了衣服,坐在外面的花园中。月光很明亮,照在他的眼中。我知道他的眼睛不好,一到晚上看不清楚东西,所以他喜欢明亮的地方。

我知道,他已经猜出来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甚至还会过来对我笑。

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哀伤。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低声说,“对不起……很难受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宫中的大太监来过。

他本来想要过来抓奸的,结果看见承怡穿着衣服坐在花园中,我躺在殿中,虽然周围没有任何服侍的人在,可是实在看不出来任何暧昧的发生。

他只是说,“公主累了,我送她回来休息。”

他被出卖了。

他被他疼爱的弟弟,还有最爱的女人联手出卖了。

可是他却对我淡淡的笑着。

后来……再后来呢?

不知道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责罚,我居然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孩子要挟他,“皇上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只有你,这是你的孩子!只有你能帮我,帮帮我,不然我们都会死,你,我,还有孩子,都会去死!”

怀孕让我歇斯底里,疯狂不堪,还有那根本无法忍受的呕吐,更是掏空了我所有耐心。我逼他,我几乎把他逼到走投无路。

可是,他依然拒绝我。

那天,我大吵大闹的,又吐的天昏地暗,等他终于安抚完了我,让我躺好,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手指还是温柔,拂过我的脸颊,认真的说,“阿伊拉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微音殿的一切消息,我都不能告诉你。”

我问他,“即使我去告诉你的父亲,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点头,“对。”

我大喊,“即使是你被处死,即使是你的母亲被处死,即使是崔家满足抄斩?”

他闭了一下眼睛,却依然点头,“对。可是,如果你想要走,我可以送你走,如果,你想死……我陪你一起死。”

我很疲惫了,我转过身去,“为什么你不杀了我灭口?你就清白了,就可以继续去做你的皇子了。”

承怡小心过来,抱住了我,“我做错了,可我不能再做另外一件错事来遮掩。还有……我爱你……”

我哭了。

他还是想着能救我逃出生天。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懂,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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