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才不到半年。”感受着潮热的吐息,李暮雨只觉一阵麻痒,混着汗味的熟悉体香便灌入鼻腔,脑海深处的遥远记忆也随之苏醒。</p>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便将性命交给了他。</p>
在他筋疲力尽之际,同样将安危托付与她。</p>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p>
从相识那天算起,其实不过数月时间。</p>
若放在安定的生活里,便只是一段短暂的光阴。</p>
可对身陷泠雨的人们来说,却意味着翻天覆地沧海桑田。</p>
两人相扶相依,携手穿越艰难险阻,也将彼此的命运绑在一起。</p>
“我们星峦省吧,除了天歌市那边,其他地方基本都是山区。”远离了大队人马,韩晴开始娓娓低语,一言一语皆为故乡种种。“居住环境比较恶劣,但好歹矿产资源丰富,祖辈们一直也是靠山吃饭。”</p>
“最近这一二十年,星峦省一直在调整产业结构。”李暮雨双臂用力,将韩晴的双腿拖高,让对方的嘴唇更加贴近自己的耳朵。“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也受了些影响吧。”</p>
对很多失踪者来说,故乡既是最深的惦念,又往往是不愿被提起的情伤。李暮雨心里清楚,韩晴之所以会聊这些,既是身心俱疲后的某种缓释,也是面对亲密之人时的小小放纵,便将话题引向了旧日的家庭时光。韩晴闻言微微颔首,随即打开了话匣子,将过去的生活说与李暮雨听。</p>
“下井挖矿很伤身体,时间长了都有职业病。当时我们家那边儿,矿藏出产量每年都在减少,我爸干脆就辞了矿工的活儿,去镇上租个铺面当金工师傅,想着这样对身体负担小点儿,收入的话肯定就不如从前了。我妈在厂里工作,赶上当时效益不好,基层大批大批裁员,她倒勉强保住了职位,但是薪水也被砍了不少。家里本来就没太多积蓄,爷爷中间又闹了场大病,一来二去生活就变得比较拮据,所以我十岁不到就开始帮着做活儿了。”</p>
“你可真不容易。”李暮雨听得有些心疼。</p>
“爷爷心疼我,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家,成天舞锤弄锯不像回事儿,就经常把药钱省下来让我去买玩具。可其实吧,我对洋娃娃啥的真没兴趣,倒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手艺活儿。那些不成形的原材料,给钻钻锯锯敲敲打打,最后弄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我觉得这个过程特别特别有意思。然后一边玩儿吧,还一边就把钱给赚了,所以后来就越弄越上瘾了。”</p>
“怪不得能有这么好的手艺。”李暮雨感慨不已,闻言由衷赞叹道。</p>
“可惜在工业化面前,传统手艺都没啥用咯。”韩晴不无遗憾地摇头。</p>
“谁说没用?”李暮雨使劲抖了抖胯骨,挂在腰间的横刀便哗啦作响。</p>
“好使么?其实还没彻底完工。”韩晴眨了眨眼睛,露出期待的表情。</p>
“我就没用过这么好使的刀!削怪如同砍瓜切菜!”李暮雨难掩兴奋。</p>
“嘻,回去再给你改造改造。”韩晴轻抿嘴唇,双臂将李暮雨抱得更紧。</p>
随队出发之前,韩晴便完成了重铸,只差没给刀身涂灵绘。她秉着精益求精的态度,本想等狩猎回来再慢慢作绘,却没料到自己险些被人绑走,更没料到这把刀的主人会赶来救场。见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少女只觉得心满意足,继而露出浅浅的笑容。</p>
“我跟你说,兵器这种东西,可是男人们共通的爱好。”李暮雨似是意犹未尽,仍旧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尤其是小的时候,男孩儿们都有英雄梦,幻想自己拿着御用神兵征战四方......多亏有你在啊,让我梦想成真了。”</p>
“男人们都这德性,就知道打打杀杀。”韩晴拍了拍李暮雨的肩膀,望着天空的双眼微微有些失神。“不过说起爱好啊,除了做手艺活儿之外,我最戒不掉的也就是画画儿了。”</p>
“你画画儿的时候很不一样。”李暮雨给出如此评价。</p>
“嗯?怎么不一样?”韩晴偏了偏头,略感好奇地问道。</p>
“很乖巧,很文静。”李暮雨想都没想地回答。</p>
“这是嫌我平时太泼咯?”韩晴柳眉倒竖。</p>
“咱能别过度解读嘛......”李暮雨哭笑不得。</p>
随着时间的推移,队伍离河岸越来越近,再过不久便能跨过河流。李暮雨依旧吊在队尾,不疾不徐地匀速前行,韩晴如八爪鱼般盘在李暮雨背上,口中的话题也逐渐变得深邃起来。</p>
“有一年过生日之前,我看上了一套画笔。然后等生日当天,我爸白天要去市里办事儿,就答应晚上帮我把画笔买回来。我跟我妈忙了一下午,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结果菜都凉了他也没回来。后来都第二天凌晨了,他才一瘸一拐地回来,整个人脏得跟泥猴儿一样,脸上也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当时给我和我妈吓得够呛。我爸说过桥的时候摔了一跤,新买的画笔不小心掉河里了,说完以后就一个劲儿跟我道歉。”</p>
“可真够背的。”李暮雨撇了撇嘴。</p>
“不是这样的。我后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我爸妈一直没睡,就偷偷听他们俩聊天儿,才知道我爸其实是被人打了。当时他在市里办完事儿,先去美术商店给我买了画笔,然后就准备坐长途公交往回赶。他那天事儿特别多,等车的时候感觉又困又累,就坐在站台上眯了一小会儿。结果旁边有个熊孩子,看着那盒画笔觉得新鲜,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拎起盒子就跑。我爸着急忙慌追过去,给熊孩子堵墙角儿里了,然后对面儿家长也带人过来了。”</p>
“大概就是‘他还是个孩子’那套经典理论?”李暮雨未卜先知。</p>
“没错,那帮混蛋避重就轻,不提自家孩子偷东西的事儿,上来就指责我爸吓着他们孩子了。熊孩子一看靠山来了,直接把那盒画笔扔地上,又蹦又跳地踩了个稀烂,我爸急眼推了熊孩子一把,然后就跟对面一群人打起来了。对面人又多又带着家伙儿,我爸寡不敌众被揍了一顿,后来是有路人看见报警了,我爸跟那伙儿人就都被带到安治局去了。”</p>
“上梁不正下梁歪,熊孩子都是熊家长惯的。”李暮雨如此评价。</p>
“都到安治局了,那帮混蛋还胡搅蛮缠,说我爸给他们孩子打坏了,要求安治局把我爸抓起来。办案的警官倒挺正派,看完全程监控以后就说,那帮混蛋的行为远比我爸恶劣。如果坚持要求处理也行,我爸推了熊孩子蹲三天,那帮混蛋持械打人集体蹲半个月。”</p>
“所以最后各回各家?”李暮雨猜到了结局。</p>
“我爸也不愿意磨叽,就让对面赔了些钱,这事儿算是揭过了。他从安治局出来以后,就想重新给我买套笔,结果发现商店全都关门了,没办法只好赶末班车先回家了。当时我妈听完以后直哭,我爸倒没心没肺乐半天,说对面儿赔给他不少钱,赶明儿再去买套更好的笔,然后跟我编个瞎话说是朋友送的就行。他还反复叮嘱我妈,可千万别说漏了嘴,不然让我知道了真相,说不定我这辈子都不愿意碰画笔了。”</p>
韩晴说话时语调如常,仿佛只是别人的故事。</p>
李暮雨听罢沉默良久,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p>
“那天我一夜没睡,最后思来想去的,还是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爸拿回来一盒新笔,说是刚认识的画家朋友送的,我也就高高兴兴地照单全收了。后来又过了好几年,我妈有天跟我聊择偶问题,无意中就提起了当时的事儿。我妈以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就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以后一定要找我爸这样的男人,一个为了妻女粉身碎骨都无怨无悔的男人。”</p>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暮雨感慨不已。</p>
“是啊......不过我的想法不太一样。我呐,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我宁愿他遇到麻烦远远躲开,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去拼命。一个人就一条命,他要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岂不是就惨咯。”</p>
“确实,狗命要紧。平时遇到危险的话,尽量还是能躲就躲。”听了韩晴的娓娓述说,李暮雨起先谐谑一笑,随后则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有的时候,想躲也未必躲得过去。”</p>
“真要避无可避了,我倒宁愿自己去扛。”韩晴抬起脑袋,目光越过李暮雨的肩膀,投向逐渐陷于暮色的基地。“不过有时候吧,人真挺矛盾的。就像昨天夜里,我意识到被绑了以后,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反击……每次遇到危险,我都习惯靠自己......可路上听他们唠嗑,说自己怎么欺负人,怎么从中获得乐趣,我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寻思要真被他们抓了,他们到底会怎么对我......那个时候就挺害怕的,就特别希望有人来救我。”</p>
被绑在车上的时候,韩晴的头脑极为冷静,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杂念。此时当着李暮雨的面,少女无需再伪装坚强,便任由情绪发散开来,压在心底的焦虑与恐惧也坦露无遗。</p><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