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少女轻巧的身影又跃进了屋内,满脸的笑容竟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亲手将饭蓝中的碗一一在他们跟前摆好,拍了两下姜庭芝的臂膀,“诶,你今天再给我讲讲山下的事吧。”
翘首以待了半天,姜庭芝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低哑的嗓子挤出两个字来,“不讲。”
少女怔了一下,脸上微微泛出一缕愠色,“你为什么不肯讲了?”
“你真想知道就自己下山看,何必来问我?”
“我就是因为下不了山,才会问你啊!”
“不要烦我。”
少女猛然站起,气愤的指着姜庭芝,“你!你不怕我的针了?还是想变成漏瓢?”
自从取下遮住视野的黑布之后,心中的恐惧早已减去了大半。眼前这个少女尽管有些厉害手段,可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到底无法让人心生畏惧,何况心中的悲痛又再一次踊跃而出,压在了求生的意志之上,姜庭芝冷冷看了她一眼,“不怕,随你的便。”
“好!”少女重重的跺了跺脚,飞快从袖中摸出几根银针,捏在指尖,“就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姑娘且慢!”元希慌忙喊了出来,替姜庭芝分辩道,“请姑娘莫怪,姜大哥实在是因为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心中难过,消沉了一整日,他并不是有意得罪你的…”
少女哼了一声,“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元希答道,“是一方锦帕。”
“呐,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么?”从袖间扯出一方袖着花案的素白锦帕,故意当着姜庭芝在半空中扬了扬,“不过丢了一个帕子就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真是比爷爷还像个老头子!”
“还给我!”只是瞟了一眼,姜庭芝无神的眼睛刹时间又泛起了光亮,忘记腿脚动弹不得,激动的伸手去抓,却一手抓了空,扑到了地上,口中还反复叫着,“你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昨日姜庭芝晕倒之后,她就发现了这张掉落在地上的锦帕,悄悄的拾起来收在袖中,旋即又忘记了它的存在,没想到竟然好像把这个头缠伤布的家伙的命给偷走了似的。
恶作剧般的继续朝姜庭芝晃动着锦帕,少女忽然瞥见锦帕上的绣花,把锦帕摊在手心,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眼的好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花,我就把它还给你。”
锦帕上的花是昔日雅如亲手所绣,寄望他来日高中,远赴雍都的时候,莫忘归去之意,谁曾想到,如今却成了心口上一束眼看越刺越深,却动不了,拔不得的银针。
归去,归去,从此又该往何处归去?
姜庭芝埋着头,喉头艰涩地动了动,“是杜鹃花。”
“杜鹃花?”少女认真的端详着栩栩如生的杜鹃花,半晌,如言递还给了姜庭芝,神情失落的叹息,“好想亲眼看一看真的杜鹃花啊…”
姜庭芝接过锦帕,愁眉方展,翻来覆去地摊在手中看了好几遍,才肯定是雅如送给他的那张无误,珍而重之地放回了前襟,一手还紧捂在胸前,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又将它遗失。
接下来的几天,少女每日都会在同一个时辰给他们送来饭菜,每次也都会满怀热情的不停向他们打听山下的事物,他们不得不屈服于少女索求答案和期待的眼神,搜肠刮肚的把所见所闻通通讲了出来。
连山下的生民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也不放过,比如:在毒瘴熏天的辟罗山无缘得见的众多活物,有一种全身雪白,耳朵比身子还长,生下来就哭红了双眼,圆滚滚的温驯小兽叫做小白兔;荡秋千可以说是山下的姑娘们最为喜爱的一样活动,它可以带着许多无法放肆奔跑的姑娘飞上云端,触到自由自在的风,忘却所有的烦恼;而渭州九城当真称得上独一无二的,要数鲜美爽口的清蒸桂花鲷鱼,香飘十里的小米辣子烧仔鸡…
那一样样从未听过的东西先是让她发愣,接着满脸的憧憬,拍掌欢笑,最后又对着他们唉声叹气。
直到第五天,说起雍都皇城每逢上元节的夜晚,华灯与月影照开千花万树,家家户户箫鼓喧天,笑语飘盈,数不尽的行人踏舞着幽香满路的盛况,从夜幕中吹落的焰火点缀着漫天星雨似乎通通坠入了少女的眼眸。
元希的口中虽然还在叙说喜庆热闹的故事,神色却越来越忧戚,终于忍不住恳求,“姑娘,请你放我们走吧,我们实在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向你承诺,等我们有朝一日将要事办妥,就带上那些好看的花和有趣的玩意儿回辟罗山上看你,好么?”
“就算我肯放了你们,你们现在也根本站不起来,要怎么下山?”经过短短几天的相处,少女就像是与他们熟识许久般的坦诚相对,“反正爷爷说等明天一过,你们的双腿就再也不能动弹了,今后就留在山上陪我玩,陪我说话不好么?”
元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我背负血海之仇,一身干系着无数条性命,绝不能就此埋没在这里…”
姜庭芝也激动的把双手捏成了拳,“如果非要将我囚禁在这里,还要废掉我的双腿,不如痛快地杀了我!”
“不错!”不等少女回答,元希拧紧了眉头,脸上一反常态的布满了愠怒,却不见任何的畏惧,“只是死前还想问问姑娘与背后的那位老前辈,这样费尽心机来留住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初见到这两个冒然闯进山来的家伙时,她就认定他们心怀恶意,因为爷爷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山下没有几个好人可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发现他们全然不像爷爷说的那样可恶,如今反倒被爷爷逼得走投无路一般,满脸的悲愤难言。
少女愣了好一会儿,困惑的盯着他们,“为什么要死?虽然爷爷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放了你们,可我知道爷爷只不过想把你们留在这里,并不是要害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命啊。”
姜庭芝苦笑,“请姑娘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将你当作囚犯一样整日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令你从此再也不能够站起来,姑娘还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乐趣?”
少女怔了一下,摇头,“可是…”
“姑娘,我们是人,不是无知无觉的花花草草,我们也有自己的意愿啊…所以这一切也会让我们感到难过,感到痛苦。老前辈从没有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虽然留下了我们的性命,但并没有比要害我们的性命仁慈半点,就跟姑娘无时无刻不想看看山下的世界,却永远不能下山一样,难道姑娘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么?”
“无法选择,所以会难过,会痛苦…”少女轻声的喃喃,恍惚看到他们替她从久长而明灭的幻梦里勾勒出的一副蝴蝶彩翼,又仿佛看见爷爷二话不说,神情严峻的掐掉了正要迎风展开的薄翼。
“姑娘,求你帮帮我们!只有你能帮我们,求你了!”
少女看着不断哀求她的二人,咬了咬嘴唇,失神的扯着指头,满脑子的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