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雪白的长发不扎不束,散落在墨色外袍上,凛冽如刀的眉峰下矍铄的双眼异常明亮,同样静静凝视着少年,无喜无怒的眼神中却给人一种不敢觑视的威严,如同一只沉默的猛虎,不用任何动作,便足以叫人心生敬畏。
豪风傲骨气盖天,百万雄戈莫敢前。七星庸离锋芒露,一剑神逸云涯间。
这便是五十多年来,江湖中叱咤风云的盖世强者,七星庸离剑的主人,云涯山庄的庄主陆夜侯么。
虽然已是皓首苍颜,却同父亲口中曾说起无数回,那个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当世第一剑客别无二致,也难怪父亲每次提及这位老人,总是满怀敬意。
少年振了振衣衫,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深揖,轻轻唤了一声:“姑祖父…”
陆夜侯发白的眉毛微微扬起,“你是佑轩的孩子?”
“是,姑祖父。”
“老夫也已十多年未见过佑轩这孩子了。”他将手中的黄金短剑搁到了案前,仔细端详着它的现任主人,“他和你二叔还好么?”
“回姑祖父,”白衣少年忽然两眼一红,哽咽道,“家父已于半年前过世了…二叔他尚安,只是侄孙也好久没见到二叔了…”
陆夜侯长叹一声,“…过刚易折。你父亲从小就不肯圆通,凡事太过较真,事事定要水落石出。像他这样忧心繁多,消耗精力,长此以往,更是愁肠百结,积郁难消,怎么能够长久?莫要太悲恸,或许卸下一身重任,长眠于幽山静谷,反而是佑轩的心安之处。”
“倒是你二叔,素闻他放浪形骸,任性妄为,总是不愿受半点管教和拘束,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实在是截然相反。“
他沉默片刻,又道,“现如今,你已继任了家主之位么?”
“是,姑祖父。”
“几岁了?”
“已满十六。”
“你父亲给你起的什么名字?”
“侄孙小字阿盟。”
“阿盟?”陆夜侯微微颔首,“穆淳王府家风笃实,代代英才,阿盟虽年纪尚轻,沉稳得体,有乃父之风,当得大任,你父亲九泉之下也将安心。”
“承蒙姑祖父谬赞。姑祖父,今日侄孙前来为拜谒您老人家,同时也是为了家父一桩遗愿…”
“你说。”
“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孙,要向您求一桩婚事。父亲他想要亲上加亲,把舍妹许给云涯山庄未来的庄主。”梁阿盟说完,悄然抬眼观察陆天豪的神情。
“未来的庄主…”陆夜侯的眉毛缓缓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一个难题。
这几年,他将自己封闭在静岳堂中,对庄上事务全不过闻,通通交托给了儿子和孙子们。他不是没考虑过庄主之位和七星庸离将来该由谁来继承,只可惜若非长子陆沾在十多年前的雍都变乱中,被当时的雄芒殿殿帅误伤身亡,如今也不用在长孙和次子之间犹豫不决。
长孙隽安刚直不阿,性如烈火,偏生极易冲动误事;而次子陆泓老成持重,却拘泥事故,没半分豪迈之气。在陆夜侯眼中,这两个孩子都各有缺憾,无法让他感到满意,认为他们终究还是比不上早逝的长子,至于剩下的几个孙儿,更是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终日只善纨绔嬉闹,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偏偏诺大的一座云涯山庄,又没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提什么继承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所以这件事,一直被他拖延至今还没个定信。
今日这事重新被从未见过面的侄孙提起,他知道是时候做下抉择了。一拖就是十多年,拖到连他自己都明显感觉到身体开始衰老了,早已心疲意怠,或许哪一天一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
那样也好,她一直在等着我,她等得太久了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顿然沉醉其间,仿佛那个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女子正揪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陆夜侯,你还想要让我等多久!”
“若是你姑祖母还在就好了…”沉默良久,梁阿盟终于听见陆夜侯喃喃低语。
这一瞬间,竟让人从这位纵横江湖大半生的老人的话音中,感受到无穷的哀伤与无奈。梁阿盟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
“如你父亲所愿…与你姑祖母成亲当日,老夫曾向你梁家列位先祖立誓,陆某今生今世,决不会拒绝梁家任何所求,更不会对不起她…”陆夜侯倏尔睁开双眼,发亮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光阴,口中重温着昔日的诺言,一字一句,坚定如铁,“这些年,关于继承人一事,老夫思前想后也未曾下的了决定。阿盟,既然你也正是为此而来,就由你亲自替你妹妹,在老夫后辈中挑选出她的如意佳婿。”
“此等大事怎能交给侄孙来决定…”梁阿盟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慌忙推辞。
“有何不可?你暂且在庄内小住数日,考校他们几个的人品资质,瞧瞧这几个不成器的浑小子谁能配的上你妹妹。既可帮老夫做了选择,也好早日了了你父亲的心愿。”陆夜侯虽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
沉默半响,梁阿盟平静的回答,“多谢姑祖父成全。”
陆夜侯点点头,“从雍都到鹿州遥遥几百里的路程,乏了吧,让泓儿带你去客房歇歇。”
说罢,将案上的黄金短剑递还给梁阿盟。
梁阿盟接过黄金短剑,垂首答应,“是,阿盟退下了。”
当梁阿盟跨出门槛,轻轻阂上房门之后,陆夜侯的脸上露出一种格外柔和的笑容。
梁阿盟的神态和举止,分明就和记忆中与心爱的女子初见时,她扮成俊俏少年的模样所差无几。
他知道,梁家的女子,眼光从来都不会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