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
从前的她当然不是这种看法她只知道自己很开心。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后父亲的事业便蒸腾日上威名盖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里“安乐堂”也就十分兴旺。好景她住的潇湘馆莲花都开得特别茂盛特别美也特别香疼她的六叔也了财惜她的何大婶也临老生了对双胞胎连她养的猫猫狗狗也又肥又壮精乖灵俐有只鸟还会讲人话连她据说世上己罕见的瑞兽:灌她也养活了一对且还会在喜庆节日时“欢欢”。“欢欢”的叫个不停“过年春节的十五天里还会一只叫“恭恭恭恭”一只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种的红辣椒居然会长出只茄瓜来。连娘看了也忍不住说:“这是大红长出了大紫。”
只不过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间转变了。
那一夜从泰山匆勿刮来一阵狂风大概要急急赶到崂山那儿去吧花儿在一夜间落尽次日花圃里残红片片遍地狼藉。
这之后她的运气就每况愈下从没有好过。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以前种种际遇都是好运气。
原来好运气是这般难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时候没有及时加以好好珍惜。
人总是在失去时才怀念曾经拥有。
不再拥有时才知道珍惜。
她现在是个不幸的人。
——一个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应劫。
——劫难何时了?
被劫重重有时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为她还有心愿未了。
——她本是个容易感恩的人她对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谢父母生她。亲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谢她所拥有的美丽健康甚至对四时递换、花开花谢都生感动直至到了现在……
而今她是个有仇必报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红红旭日深深恨。
层层云海。
片片仇。
不只是仇也愁。
她看到这个人心里就愁。
——事实上“他”只怕不能说是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头一根根戴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诸但偏是中间一大片却成一口陡然生的湖连一根毛也没有可是占据那几的却不是头皮而是青青蓝蓝、在日光直射时阴阴隐隐的闪烁在月光映照时鬼鬼崇崇的蠕动着的鳞片。
可是他亦不是“鱼”。……尽管他理应睡得不太熟但四只獠牙依然露出嘴巴喀嚓喀嚓像在咬一只有壳的瓜有时还突然啐骂几声挥击几拳山上偶然出没的走兽乍听也会夹着尾巴逃走连一向大胆的东北熊也不例外。
那时候他的脸突然青獠着牙伸长着舌头在舔他布满了青头苍蝇的疗疮——其实那儿是一个烂肉团按推理应该是他的鼻头。他一睡下去再干燥的地方也为之湿润因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滩多是青的有时也带黄的但不管青的黄的都一定有脓。这时分的他的确“青脸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麝。
……乍看还以为他有三只脚尽管三只脚里没有一只是完整的一只看到了浓、血还可以看到白骨;一只则像獠的前足那就像猎犬差不多传说只有远古的部落检犹跟人猿杂交后才会生的现象而检犹称为??、荤允相传是给黄帝驱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时还活动在陕西、甘肃一带。只有一条(也就是第三只)腿最像是人脚不过仔细看去它是生长自最后一根脊骨与股缝之间那应该是尾巴而不是腿。不过他也并不是爬虫。……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人”吗?能称为“人”么?能以“人”相待么?
摇红每想到这里就悲愤得想哭。
绝望得想死。
可是她却因为悲愤而不可死绝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报仇就不能死;更没有奢侈去哭泣哀恸。
尽管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静但危机四伏而她只是个弱女子好像一件给人废弃的货物伴着她的是一只兽……
突然陡然的那只“兽”兀然很骤然的霍然惊醒。
——像在醒梦中碎然给人扎了一刀似的惊跳了起来。
不过这又像他一贯以来的醒法。
他好像从来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详详的醒来过正如他睡去也一样。
——只怕有日他死去的时候也一样会像疆尸一般的忽然弹跳起来吧?
他遇敌般的弹跳起来又跄又踉又惊又怕像一头给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顾如惊弓之鸟两翼一张一合像狂嗅什么气味。
然而他只要一移动这清新爽朗的山上云空就布满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着”那破破烂烂。褴褛的“布碎”还是根本是从他身体里外出来的气息。
他起来得很慌张。
他那一双眼(其中一个只是一口“洞”)明显的由暗红转青然后变成幽幽的碧。
然后他马上“找”她。直至他看见她了眼色才又转成了暗得紫的红。当他现她也正望着他的时候必会垂下了头或调开了视线这时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摇红现他每次都是这样。
——至少每次醒来都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他咧着牙映着旭照摇红甚至清楚的看见:
他上下大齿间还挂着纠缠未断隔夜而胶粘的唾液而且显得比任何一次惊醒都来得恐慌、惊怖。
“唱喔啊——喔鸦……”他前面鼓尽了声也只能出几个打从喉头缝里逼挤出来几乎毫无意义的兽鸣使人意会到他本来就是枭禽会说人话只是一个错觉“……有人来了……”
摇红听了只觉一阵昏眩。
“有人来了”。
——他说有人来了必有人来一定不错。
因为他是兽。
他有野兽的本能。
摇红仿佛又听到那些兵刃利爪、锐齿、撕裂肌骨的刺耳声响。
她好像又看见:那些暴现的血光遍地的血红和嗜血的妖兽在腥风血雨中恣肆欢腾……
“走!”
他跳了起来吆喝了一声。
然而疲备不堪抑或是拒绝再逃的她却欲振乏力才站起来足伤就一阵剧痛一时连站也不稳面对旭阳只觉心头眼前一阵闹暖的红几乎就一个跟斜裁下峻峭的悬崖去了。
那头兽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还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没有长而尖锐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满了污泥像一片片的铲子。
他一耸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后他就飞纵急窜像给三百一十二名猎户和两百三十一只猎犬追杀的兽义无反顾的亡命的逃。
走!
——路上风迎面劲而急吹她闭上眼只觉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摇红越觉得自己已沉沦掉下深不见底的渊源。
她就像一件货物任由命运和山兽一般的他来摆布。
这儿风光绝美!
风光无限。
从这儿望过去山风如瀑一衣带水阡陌绵亘平畴万里旷无涯际万壑千峰尽收眼底。
山影、树影、石影、云影交织成优美胜景红云金日漫天飞芒舞尽长空巧夺苍穹山峦起伏嗟峨奇石无一处无风景无一处不成风景连在空茫无边处都是风都是景。
虎山势若虎。
摩天岭擎天而立。
那“怪兽”藉屏风岩为屏一路直上以气吞万里如虎的步姿登罗汉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气呼呼浑忘了他背上还有个人似的。
他那打了几十个招活像在那儿缠了条蟒身似的脖子那儿有块布绑了个结头后就挂了个小小的包袱摇红的脸就枕在包袱上面。
狂奔的是这头怪兽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气也许这些日子以来她已无力可用甚至没有气力去生存。
她枕着那小包袱看着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岭去几次几乎失足越险的风光就越美危到极处居然感觉似惊险她忽然觉:能够这样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种幸福。……
就在她刚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身下的怪兽突然停了下来。
陡停。
他一停就像块给骤然给魔法点成的石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甚至没有喘息。
——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静止。
摇红仿佛听见大颗的汗滴聚结成河沟淌过粗糙难闻的厚皮折痕间。
摇红逐一唆过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罗汉一般的威猛且形象个个不同的奇岩异石忍不住向身下的他:
“——怎么了!?”
没有回答。
静。
止。
陡地一声大喝:“出来!”
人倒没马上出来。
出来的是七支枪。
七种不同颜色的枪七道尖锐破空的风声疾投向他!
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因为这时候她和他是连成一体的!
看到了这出手枪法她的心己沉了下去:
她知道来者是谁。
——“孙氏七虎”耍的当然是“花枪”:七色夺命血花枪!
她更知道“一言堂”已下了“决杀令”:要不然给个天“孙氏七虎”做胆子他们也决不敢出手如此了无忌惮。一网打尽!
她明知孙疆会下令决杀但却没想到:命令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不留余地那么六亲不认!
尽管她早已情知后果她也早已知道没有好结果但一旦现来得这么快这么无情这么决绝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里一热。
——这样绝情只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这一刹间她已无视于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视。她闭上了眼等“七色花枪”将她扎上十四个透明窟窿。
在闭上双目之前她仍觉初升的太阳红。
好红。
红得像花。
像血。
像一颗突然受伤的心。
她已无力闪躲。
她也拒绝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在这等死的瞬间掠过她心里的有一个结:本来是风景是谁迫她上了绝路?
铁手也不明白:在看“飘红手记”上册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幸福少女的情怀开心女子之纪事——却怎么会演变成要命的伤害遭掳被劫的下场?
他想象不出那样的一对壁人那样的一双爱侣男的正英雄年少风华正茂女的温柔多娇备受宠护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个失踪、一个遭劫?
他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飘红手记的第二集页上只写了两个悲凉的字:
“惨红”。
红是喜庆的颜色。
红色夺目。
红不惨至多只带点凄厉。
——为何叫“惨红”?
红色就像是怵目的风景都是为何走上了凄惨的绝路?
在手记的“惨红”篇里摇红姑娘离开了肥城的“安乐堂”回到了雪野庄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只觉有点陌生继而觉得有些不习惯可是她是越来越不能适应愈来愈不自然甚至还觉得愈来愈渐不对劲起来。
最不对路的一个要害是:她的父亲已不再是记忆里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于外祖父公孙自食度过美好岁月之前父亲孙疆是个爽朗慈蔼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他很少动怒但不怒而威。他很少大声说话但轻咳一声也让人有肃然起敬的份量。摇红记得:就算是因为有段时候跟“拿威堂”的那对“挫神枪”孙拔牙、“怒神枪”孙拔河兄弟因为对她起不轨之意而生大冲突之际他一连六天六夜未合过眼。一直未曾歇息过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点也没有红筋、黑圈。摇红就记得有一次父亲跟“拿威堂”的总堂主“青龙僵月枪”孙出烟决战三百回合后依然谈笑自若。甚至连丝都不曾乱。
——爹爹就是有的是这分气定神闲谁也比不上。
还在童稚中的摇红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亲有力而温厚的臂膀时置于她股腰间造成“人手摇篮”为她摇摇荡荡。娘亲则在旁微微笑着看。夕阳红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样——但荡秋千那有这分安全、温馨的感觉!
可是现在回来一切全变了。
爹爹变得凶暴烦躁。
他常为小事而大怒甚至动辄杀人。
他的名头愈来愈响.但也愈来愈忙
摇红几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逞论乎像当日一样以手为摇篮、以臂膀为秋千的重温父女之乐了。
摇红很怀念那时的情境。
那气氛。
那感觉。
她更想念的是公孙扬眉。
自从公孙扬眉因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后他也像孙疆一样越来越忙了两人也越来越少见面了。
公孙扬眉在孙疆面前已变得愈来愈重要;在“一言堂”里也更加举足轻情重——可是他的人也变了。
以前的他尽管有时太飞扬跨扈、太傲气凌人、出手也太狠辣但无论怎怎么说都让他那高洁的气质以及任侠之心所涵盖了使人觉得他并不过分或理应如此。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变得十分好狡。
他的豪侠之志、出尘之气;全让嚣狂、歹恶而掩盖了:变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个“山君”孙疆。
摇红不喜欢这样子的转变。
她更不喜欢的是:父母常争执。
争吵像春夏间的蚊蝇一般常挥之不去且愈来愈密集营扰愈渐是杀伤力。
——爹娘之间争执的究竟是什么摇红本来不甚注意。
她只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对而爹又因为娘亲以前的传言而动辄大兴问罪之意。
两人冲突愈烈。
以前的恩爱已不复再。
娘亲有时还挨了打她记得有次全身瘀伤头破血流的娘亲紧紧抓住她的手说:“不要让扬眉跟你爹学坏了去赶快去劝他悬崖勒马——不然就没救了。”
娘亲并没有说出来那是什么事。摇红有次问了她也只是喃喃地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毕竟是你爹。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吧。”
这段期间父亲反而跟“拿威堂”的孙出烟孙拔河、孙拔牙一门三父子:“天地人三枪”言归于好合作无间。不再冲突。摇红只隐约现每次初一、十五都有个奇怪的人来找父亲可直入爹爹之书房或密室交谈、密议良久那人去后爹娘多生争执。
不知那是什么人来谈什么事?——可是在摇红的心中当然极不喜欢这个人但她又从未见过那人的样子。
那人虽然并未蒙面但好像不想让她或“一言堂”里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当然当时身为孙疆左右手的公孙扬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的每次这人经过或者她经过这人的时候尽管相距甚远她都必定生起两种感觉:
一是熟悉。
那种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闭着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颜色、布料、质感……
二是悚然。那是午夜梦回乍醒你现有一条虫钻进你被窝的感觉。
可是她一直不识这人的庐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每次来过之后爹就变得更暴戾了几乎每必与娘生冲突公孙扬眉更会忙得不见瞬影。而且在地窖“浅水湾”那儿传来凄厉且令人心悸的哀号狂呼声不但不绝于耳犹如人间地狱有时还“浮游”在九鼎厅。绯红轩一带如泣如诉鬼号神泣不知是人是兽——莫不是那只“怪兽”已逃出了地牢?
摇红心中是既惊疑、也恐惧。
然而摇红现公孙扬眉己杀人太多而且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尤其她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见到那只“怪物”之后: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个她看好和深爱她就变得的人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奸诈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决心在“绊红轩”里在那些倾国名花和无名草木间与他详谈劝说便表明心迹。
“你再这样堕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爱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这样说的。
公孙扬眉初听的时候仿佛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公孙的回答令摇红疑惑莫解。
“为什么?”
“你爹答允让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这些事。”公孙扬眉苦恼的说“不然他甚至不让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而做的”公孙扬眉一双剑眉而今并未飞扬反而沉郁的聚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却………”
摇红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绰绰。
树影斑斑。
她的脸很热。
“你……不值得为我这样做。”
不知是因为公孙扬眉悟性高还是他完全能领会孙摇红的心意但摇红姑娘说到:
“你再这样下去是沉论而不是飞升我喜欢的是一个堂堂正正、任侠的你我要嫁的是这样的你。你再这样助纣为虐你只会失去我对你的……”
公孙扬眉已表了态:“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做。今午诸葛先生跟大捕头无情来过“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谈过这事。他们也希望我说临渊勒马不要自毁前程。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会有好结果。我跟铁二捕头也有过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杰他师父和师兄自然也是人中龙凤他们说的我听得进……不过山君知道他们找我谈过己十分不悦他们一走已向我作了做告——如今你这样跟我说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然后他就说出了他的决定:
“我明天就跟你爹说请楚。他那些事伤天害理有损阴鹫我也劝她放手了吧!这事已惊动京里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强持恐遭反噬。他……”
他很有感情的说:“我是支持他的。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万一有事我也只好帮他到底。”
摇红听了深心感动。
那是个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里十分夜晚。
风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乱。
更乱的是摇红的心。
因为更近的是扬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带忧郁的双目带点暗红她突然明白了开悟了。
她完全明白过来了。
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过来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很骄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他极度自信已经自信得有点接近自大。
可是原来那些只是最后也最脆弱的掩饰他那样顽持只是因为那是他最后的阵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输。
因为他一见到她之后早已输掉了自己。
他是因为大注重她了才特别要强持那一点自尊以及恃别自重。
其实他几乎是为她而活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甘心为“山君”效命。
他在她面前只剩下一件葱衣般薄弱的外壳甚至经不起转风微吹。
而她也一样。
他以为她是天之骄女追逐于她裙下的不知凡几她眼高于顶像紫禁殿上的凤凰未知会对凡夫俗子加以青睬。
可是那也只是她的外衣。
薄若蝉翼所以才要诸般修饰遮掩希望不致于让他一眼看透。
其实她的心一早已属于他的了。
她钟迷于他。
情钟于他。
也许爱情是一场各自匿伏后才互相现的游戏而今他们已互相证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润饰。隐瞒。
他爱她。
她爱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简洁俐落中诉说了说不尽的风情他却以忧倡的眼神与她相遇。交融。
他们两人的影子已叠合在花影中。
气息温柔着气息心跳催动着心跳.他的眼剑望入她的眼鞘他焦的的唇在寻索着她的红唇。
他要一头栽进去的爱她。
得到她。
他已义无反顾也退无死所。
要是不能得到她他已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爱她的。
她也是。
今晚他们已证实了这一点这一个事实。
可是他们更须切契合的一点是:
他们之间已不分你我不分她和他。
他们要合一。
合而为一。
狂热的爱人需要合体的浇灌。
大爱无悔挚爱无恨。
然而谁都不知道黯里有不只一双幽恨的眼目睹他们从花团锦绣爱情的台阶一步一步的走人没有光的所在终于步入一条绝情的路。
绝路。
那一晚之后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却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了。
因为他心里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洁如今她最爱的却不再是自己了。
因为她身体和灵魂都属于他的。
垢诡的是那晚之后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们却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过不过尽管如此也并没有改变这个事实。
幸运是难以控制的但心情却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无悔。
命运往往非常残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残酷的时候你才会分外感受到它是确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梦。
梦幻虚空。
他在她体内爆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绝顶他觉得淋漓尽致欲死欲仙纵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场雪融。
也许公孙扬眉并没有完全能了解摇红的哭泣是因为感动而不是伤心所以他毅然表达了他的决定以一种宣誓式的姿态:
“你父亲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制出一种方法训练出一批极厉害的杀手只听令于主人决不会违抗完全混灭人性唯命是从而武功精进神志集中力大无穷于人的极限——如果能成功谁拥有这样一大批杀手谁就可以称霸武林无敌于天下因为他要清除任何障碍都绝无障碍;他要办什么事都没有办不成的——而又决不必担心会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摇红惶惑的问:“爹要那么兽性的一大批人来……千什么?”
“他……”公孙扬眉叹道:“他本来是个很有志气的人——这种人如果受人怂恿和让人操纵很可能就变成了个极有野心的人:
“他想称霸东北染指中原。”
“像你——”摇红问“也是?:
“是。”公孙扬眉长吁一口气答:“我确也像是他那种人好的时候是雄心壮志不择手段的时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为什么……?”
“开始我是因为要接近你才为你爹效力。随后我也为这个壮举而动心全力投入。不过我也慢慢现这计划中牺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个常人一旦参与一定受耳儒目染荼毒同化成为兽性大恶毒无比的人。今晚有了你的鼓励我一定要抽身拔足并会尽一切所能劝你爹早日收手。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制止这个恶孽在‘一言堂’滋长下去的!”
可是孙摇红还是很担心。
“爹一向很固执的近年更加顽固……他会听你的话吗?”
对这点公孙扬眉非常自信。
“他会听的他需要我和袭邪。他若要训练出‘人形荡克’来一定需要袭邪的配种方法还有我们‘安乐堂’的独门秘药以及你爹的残酷训练方法。三者缺一不可。”公孙扬眉衡量局势似乎很有信心这是摇红第一次听到“袭邪”的名字。“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诉他药方他就无法办成此事最终仍是会妥协的。”
“……如果他坚持到底呢?”摇红仍是担心。
“那我就不惜与你爹一战。”公孙扬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会伤害你爹爹的。我也一定不会败在他手里的。我只是要告诉他我已下决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这灭人寰的残酷计划。”
“为什么要用药物。配种、特别调训这些办法呢?”摇红曾不解地问:“以德服人或晓以大义岂不更好?”
“弊在人有二心。大业未成还会同心协力奋图强可是一旦宏图开展很容易就生异志。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丰愈难纵控这正是你爹和影响他的人所忧虑的。”公孙扬眉说明了问题的结症“更何况人有七情六欲易为分心又有私心很难一心一德专诚一志为一人效死到底。我们三者配合就可以制造出一种姑且称之为‘人形荡克’的怪物绝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且终生只知执行任务摒弃**谁手上有这批悍将死士谁就拥有最强大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足可独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摇红听了也不禁吁了一口气“难怪爹会为此而闹得个心力交瘁性情大变了。”
“本来男儿志在四方有雄心壮志也没什么不好。”公孙扬眉补充道“只不过因为我参与了这计划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牺牲太多的人残害太多的无辜大过扭曲和泯灭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里面也期待它能成功因为太过热切而忽视了它的后果与代价!”公孙扬眉以一种扬眉剑出鞘的勇决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过来才醒悟自己造了孽。不不行我一定要终止它——这‘人形荡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种毒物让人吸取了它会快活过神仙然而事实上它却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沦直堕入十八层地狱里去!”
这是摇红第三次听到“人形荡克”这名辞——虽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人?还是兽?
——是人形的兽?还是兽形的人?
她没有细问。
也不及细问。
她只是担心。
担心公孙扬眉会出事。
“我不会有事的。就算我万一不幸也不会同任何威迫下透露药物名称。收集的方法和下药的份量我不能让这灭绝人性的计划再继续下去。”
像看出了摇红的惴惴不安公孙扬眉解说并安慰道。
“如果万一……”摇红不知怎的觉得很有些伤悲她看着他时也不知为何依稀感觉到任何一句话都是最后一句话了随便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这个本来飞扬淬厉的青年而今温柔温存的男人却是一个悲伤的情人她的未来和今生好像要欠负他许多伤悲的人情。
她不了解自己这种感触是因何而来如何滋生的。
“如果万一你出事了”摇红问“我应该怎么办好?”
“你什么都不要办就告诉你娘好了。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为阻挠这个计划已触怒了您爹但她还是持正执言受屈无怨。”公孙扬眉道“她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另外……”
公孙扬眉说到这里双眉悠悠扬双目也悠扬了起来“也许还有一个人他在京师很有名……”
“他叫铁游夏人称‘铁手’。”公孙扬眉一说起这个人来就不禁眉飞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连‘正法堂的孙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断那么天下间也许就只有他能够还我一个公道了。”
孙摇红听过“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风闻过铁手的传说。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对象是权贵还是庶民他们都申张正义维护法理儆恶锄好赏善扶良的六扇门精英。
他们虽只是捕快但身怀御赐“平乱霍”加上有诸葛神侯在朝中正义势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武林中闯出了极大的声名与威望这些年来己成为了包青天之后四位能执掌正义法理秉公行事为民出头替天下除祸害的出色人物;
“他是你的朋友?”
摇红知道公孙扬眉年少气盛得罪人多当然乐于听到他结交好友的事。
谁知公孙扬眉的回答非常断然:
“不是。”
“他是我的敌人。”
“我跟他本来无仇但在我第一次跟‘安乐堂’堂主公孙自食赴京时已与他结怨。结怨的肇因是长孙飞虹。”
孙摇红当然知道长孙飞虹是谁。
就连在专心读“惨红”的铁手与猛禽也非常记得这么棘手也的手的绝顶人物: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段歌阙:“会堂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不拜一贯堂必会凄凉王。”又云:“不见天日事犹小乍遇飞虹孽为大”等句都是在说当年主掌山东神枪会公孙家决策高层、主掌大局的“一贯堂”其负责人“凄凉绝顶枪”长孙飞虹的威大势大名震东北声遍天下。
本来像长孙飞虹这样的人物武功高从者众声威响只要盘踞东北开疆拓界再舒展鸿图也无人能动其根本。只惜他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忧连他过人的武功。才智也无法跟他化险为夷的事。
那是大事。
因为他一向有大志。
大志逼使他做大事。
长孙飞虹见当时朝中变法太甚民受其苦皆因宰相王安石力行新法之故。王安石性极执拗且自视极高对意见相悻者辄动斥其流俗荒诞竟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议论不足恤”之狂见长孙飞虹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加上他曾从学于吕诲吕不值王安石所为也没有太大的远见看出王安石新法的深远来源和高远理想故大骂他为“大奸大诈”。长孙飞虹受他影响已怀“铲除”这个“作新法以误苍生”的宰相王介甫之心。
就算不受吕诲怂恿王安石所推行的政法对“神枪会”亦造成重大的影响。
譬如“保甲法”以募兵用民兵本为守望相助之意但召募过程未免扰民又不能作为正式军队对“神枪会”的结构组织大有干扰。何况东北一带多贩马为业“神枪会”‘亦不例外。王安石见宋辽间纠纷渐多每有边事求马至难觅驱若渴故想利用民力来繁殖马匹以供军用行“保马法”设下许多法例来追究、约制可是这样一来形同与马贩结仇。加上王安石大力推行“军器监法”、将数州之军器制造厂集合为一仿照钱监之制总管监督一切军器打造更使得以制造各类兵刃枪战成名营利的“山东神枪会”无路可走只有挺而走险欲杀王安石而后快。
“绝顶凄凉论神枪”。长孙飞虹当时是“神枪制会”中负责决策司令的“一贯堂”中的总堂主他有监时势身负重责便扶植副堂主“枪神”孙三点并掸让退职联同以打造兵器、火器称著江湖的“江南霹雷堂”田字辈高手雷禹、雷禹兄弟以及“黑面蔡家”的副堂门人蔡克子一同赴京暗杀王安石。
他这一次并未成功。
原因是碰上诸葛小花。
那时候诸葛先生初崭头角大展身手救了王安石与大石公舒无戏还有米有桥等人打退了长孙飞虹一干杀手。
长孙飞虹原还待卷土重来但后来在退身匿伏于京师以待再狙之际机缘巧合结识了当朝名士苏东坡大儒程顾及大将王韶等。他们虽大多不甚赞同王安石变法过急过剧气量太狭但对其为人却仍然激赏对其用心亦表同情长孙飞虹因而了解变法个中原委因感王安石气节苦心故而打消了刺杀念头回到东北。
重返“神枪会”之后的长孙飞虹现“枪神”孙三点已大权在握井把“一贯堂”料理得头头是道他也不独揽大权与孙三点互为辅佐并辔合驰一齐管理“神枪会”之大业。
不过他赴京一击无功而归虽不久后王安石罢相司马光当政一切恢复;日法“神枪会”得免新政冲击但长孙飞虹始终觉得有点悻悻然也郁郁寡欢。
这样过了许多年生了很多事终于赵佶即位重用蔡京。蔡京误国逆行倒施内外勾结表里为奸国无宁日。
长孙飞虹奋起大志这一次他要刺杀的是蔡京。
不过这一趟却无人陪他一道行动盖因蔡京是与王安石完全不同的人他大奸大恶够油够滑怀好结党打击对头就连“霹雳堂”和“黑面蔡”门内也有他的党羽早已拉拢串联。
他们都不愿意得罪蔡京。
这一次暗杀长孙飞虹也功败垂成——却不是因为诸葛小花阻挠而是他的同门元十三限出了手。
元十三限打退了长孙飞虹。
两人皆负伤只不过长孙的伤要重一些。
长孙飞虹花了数年的时间养伤才复元了八成;元十三限头上着了长孙飞虹掌力余威所及看来并无大碍实则日后元十三限时有疯狂癫病迹象乃源自于此。
长孙飞虹这次回到“神枪会”觉得大势已去“一贯堂”为“枪神”孙三点撑腰亦多为其羽翼他便黯然离开东北一旦伤势复原志态复萌又要赴京刺杀。
只不过他这次要杀的不是蔡京而是蔡京背后的”大靠山”皇帝赵佶。
这时候的他对世情观察已完熟多了。
他现就算杀掉蔡京也没有用。
因为蔡京其实是附和奉迎赵情行事他作恶多端祸害万民涂毒天下权力却是自赵佶所授如果杀了蔡京仍治得了标治不了本所以胆大心雄的长孙飞虹决意要做一件胆大妄为的事:
行刺天子!
他带同“一贯堂”中五六名“一贯堂”的亲信、高手一起行事。结果这一次他又遇上了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当然不让他得逞。
数番苦战他擒住了长孙飞虹并晓以大义:
“现在是佞臣作恶鹰犬为奸哪有不杀祸端却先欺主弑君的道理。”
可是长孙飞虹并不同意。
“奴才作恶乃仗主人之势。诛其祸天下太平。你这恶奴助纣为虐每一次大事都坏在你手上我且一并杀了。”
诸葛先生长叹道:“你杀了我也没有用蔡京、梁师成、王黼一众滥官污吏依旧赐祸天下恣意劫掠你可奈得了他们何!你可一一杀光他们!方今圣上文学出众极有才华本有作为只一时胡涂听信宦官播弄。若慢慢予以谏辅。或可恢复睿智明断。无论如何今天子宅心仁厚就算怒迁朝臣多只滴贬驱逐罕有下抄家灭族之令。你们若杀君主群龙无大树刨根庙堂岂不危危乎矣?再说蔡京等中涓党羽大权在握遍布朝野呼应天下就算扶立幼主又何人能制宦君之气焰反而让他操纵摆布涂炭生灵重历董卓曹操挟天子之乱!这一来辽军压境内优外患岂不社把倾而误苍生!?”
长孙飞虹终于明白了诸葛先生的意思:
——一个已有顽疾数十年的病人通身都是恶疾只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一旦求医如果下了猛药不但治不好只会马上一命归西!
而今宋室就是那病人。
要变只能渐变事缓则圆欲则不达。
——如果杀了赵佶可能连国家都得要亡了。
那么说难道要侯赵佶自动自觉反省痛悟改“邪”归“正”回心转意么!
试问有哪一个当权得势。生杀由已一念之间的人能够作如此痛悟交出权力痛改前非呢?
不可能。
为这一点长孙飞虹很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