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
长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时候都黑暗。高渐飞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冷得连血都仿佛已结冰。
“我没有错。”他一直不断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朱猛也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错。”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而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来也想扑过去袍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于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
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的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远?该到什么地方去?要走多远才能忘记这些事?
这些问题有谁能替他回答?
距离天亮的时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视着黑暗的穹苍。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既然睁开限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这样子会死的。”
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人冷冷的说:“今年冬天长安城里最少也有四、五个人是这样子冻死的冻得比石头还硬连野狗都啃不动。”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得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让他死。
他的下颚忽然被扭开忽然感觉到有一股**辣的东西冲入了他的咽喉流进了他的胃。
他的胃里立刻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口箱子。
一个不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这个人如果想要一个人活下去无论谁都很难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无论谁都很难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这一点。
“好酒。”他一跃而起尽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样子:“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不是沪州大曲?”
“好像是。”
“这种事你是瞒不过我的别人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喝酒了。”小高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剑客另外还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这个人冷冷的看着小高:“你是个混蛋。”
小高又大笑:“混蛋就混蛋混蛋和酒鬼有什么分别?”
“有一点分别。”
“哪一点?”
“你看过就知道了。”
“看什么?”小高问:“到哪里去看?”
这个人忽然托住他的胁带着他飞掠而起掠过无数重屋脊后才停下。
“这里。”他说:“就是到这里来看!”
这里是一座高楼的屋脊高楼在一片广阔的园林中。
这座高楼就是长安居的第一楼。
天已经快亮了在灰蒙蒙的曙色中看过去花依旧红得那么高傲那么艳丽奇怪的是雪地上仿佛也飘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认为那是花你就错了。”提着箱子的人说:“那不是花那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朱猛来的时候已经将他属下的死士埋伏在这里已经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
“可是你们也应该想到卓东来也不会没有准备。”提着箱子的人说:“这里没有他的人只因为他的人都在外面他知道你们要把人手埋伏在这里所以就在外面把你们包围。”
这一次卓东来属下一共出动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这两天里所能调集来的最佳人手。
“他们的人虽然几乎比你们多几倍卓东来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雄狮堂这次来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来拼命的。”
“拼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为拼命就一定有用?”
他问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拼命会不会有用?我会不会吓得不敢动手?”
他的问题尖锐而无情令人根本无法回答他也不准备要小高回答。
“有时拼命只不过是送死而已。”他说:“卓东来怕的绝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谁?”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难道忘了我和司马在大雁培下的那一战?”
“可是司马不在长安。”
“他在哪里?”
“在洛阳。”提箱子的人说:“他不是卓东来那样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气只不过他受到的牵制大多而已。”
“哦?”
“要做一个不败的英雄绝不是件容易事。司马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提箱子的人在为司马叹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
“司马不在长安以卓东来一人之力怎么能对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动手你们会不会放过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迹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蝶舞当时他和朱猛的确有很好的机会把卓东来斩杀干酒筵前。
“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你们轻轻放过了因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说:“你当然应该走的因为你是条男子奴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朱猛翻脸。”
他的声音冷锐如尖刺:“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走的时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把一个断了腿的女人留给朱猛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却认为你对卓东来更够朋友因为你把朱猛和雄狮堂的八十六个兄弟都留给了他。”
小高说不出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全身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所以他们只有跟卓东来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并不是一定有用的。”捉箱子的人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个屠场。”
他淡淡的问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场是什么样子的?”
小高慢慢的抬起头叮着他声音已因悲痛而嘶哑。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在这里。”
“你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并不太愉快也不大难受。”提箱子的人淡淡的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看着别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杀?”小高厉声向这个好像永远都不会动一点情感的人说:“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个人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问小高:“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救救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闭住。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为卓东来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这个人淡淡的说:“我知道他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随时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冷笑:“他我的是谁?”
“能送你去死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他找的这个人杀人从未失手过。”
“哦?”
“你当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价钱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少。”
“他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价钱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说:“他姓萧剑气萧萧的萧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你就是萧泪血?”
“是的。”
小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这种尖针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乱中骤然冷静。
晨雾刚升起他静静的看着这个比雾还神秘的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要为钱而杀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杀过人了。”萧泪血说:“这种事并不有趣。”
“这次你为什么要破例?”
萧泪血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灰黯的冷眼里却露出种雾一般的表情。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份时候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
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
“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你呢?”小高问:“你的绳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绳子才能绑得住你?”
“是一张契约。”
“契约?”小高不懂:“什么契约?”
“杀人的契约。”
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到了远方:“现在我虽然是个富可敌国的隐士二十年前我却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现在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根除了这口箱子外.什么都没有。”
“这口箱子是件杀人的武器所以你就开始以杀人为生?”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萧泪血说:“我要的价格虽高信用却很好只要订下了契约就一定会完成。”
他的声音中充满讽刺对自己的讽刺:“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晚上从来不会睡不着觉。”
“只不过后来你还是洗手了。”小高冷冷的说:“因为你赚的钱已够多。”
“是的后来我洗手了却不是因为我赚的钱已经够多而且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杀了一个人之后忽然变得睡不着了。”
萧泪血握紧他的箱子:“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条绳于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张契约是我最早订下来的契约上注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为他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我去杀什么人我都不能拒绝。”
“这张契约一直部没有完成?”
“一直都没有。”萧泪血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为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要我去做这件事。”
“所以这张契约一直到现在还有效。”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订这么样一张要命的契约?”小高叹息:“他出的价钱是不是特别高?”
“是的。”
“他给了你多少?”小高问。
“他给了我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萧泪血说:“在我订那张契约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我。”
“要杀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问:“这个人是谁?”
萧泪血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张契约已经送回来给我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要你去杀的人?”
“是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高渐飞?”
“是的。”
萧泪血静静的看着高渐飞高渐飞也在静静的看着他两个人都平静得出奇就好像杀人和被杀都只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小高才问萧泪血:
“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尸体在哪里?”他说:“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还没有尸体。”萧泪血说:“他暂时还不会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予:“这一次他又杀出了重围?”
“不是他自己杀出去的是卓东来放他走的。”萧泪血说:“他本来已经绝无机会。”
“卓东来为什么要放他走?”
“因为卓东来要把他留给司马群。”萧泪血说“朱猛的死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这一类的事卓东来通常都会留给司马群做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说:“确实很不容易。”
说完了这旬话两个人又闭上了嘴远方却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红色轻烟升起在这一片灰蒙蒙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刚渗人冰雪中的一缕鲜血。
轻烟很快就被吹散了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对小高说:“我要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去你也跟我来。”
那般红色的轻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别的意思?
——是一种讯号?还是一种警告?
那个特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萧泪血为什么要带小高到那里去?
有很多人系人时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难道那里也是个屠场?
这里不是屠场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这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而已建筑在一条偏僻冷巷中的一个小小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这酷寒的二月凌晨当然更不会有香火。
小高默默的站在萧泪血身后默默的看着这一对看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沧海桑田却始终互相厮守在一起的公婆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一对自古以来就不被重视的卑微小神远比那些高据在九天之上、带着万丈金光的仙佛神祗都要幸福得多。
一一蝶舞你为什么会是蝶舞了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问。
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们厮守在一起的那几天当作一个梦境。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萧泪血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小高没问萧泪血却说:“他们全都知道。”他说:“那段日子里我做的每件事他们全都知道。”
“他们?”小高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萧泪血看着龛中的神像:“就是这一对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萧泪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够资格要我去杀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会到这里来留下一个地名一个人名。”萧泪血解释:“地名是要我去拿钱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杀的人。”
——一个冷僻的土地庙一个隐密的角落一块可以活动的红砖一卷被小心卷起的纸条一笔非常可观的代价一条命!
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
“如果我认为那个人是应该杀的人我就会到他们留下名字的那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有一笔钱等着我。”萧泪血说:”只有钱没有人我的主顾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
“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呢?”
“能够让人不惜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去杀他的人通常都育他该死的理由。”萧泪血说:“所以这个小小的土地庙很可能就是长安城里交易做得最大的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里又充满讥诮:“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甚至可以算是男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最古老的一种。”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有一行远比这一行更古老因为她们有最原始的资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个月多么长的一段日子。”萧泪血轻轻叹息:“在这段日子里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这地方却好像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十六年来你都没有到过这里?”
“直到前天我才来。”
“过了十六年之后你怎么会忽然又来了?”小高问萧泪血。
“因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称为‘血火’的烟讯。”
“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股红烟?”
“是的。”
萧洞血接着说:“血火一现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突然暴毙所以又有人称它为‘死令’勾魂的死令”他又解释:“找我的人到这里来过之后就要到城外大放这种红色的烟火每天凌晨一次连三次。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经来过已经接到了那张不能不完成的契约?”
“是的。”
“用你的一条命来换这张契约的人就是卓东来?”小高问。
“不是他。”萧泪血冷笑:“他还不配。”
“但是你却知道这是卓东来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萧泪血说的活很奇怪:“自从那个人忽然自人间消失之后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他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和他订立这张契约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和卓东来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这些事小高都不想问了。他本来已经很疲倦疲倦得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可是现在精神却忽然振奋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对手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死而无憾因为那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小高说:“可是你要杀我也不容易。”
他盯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你要杀我至少也得先打开你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这柄剑之前就打开这口箱子。”
他的剑也在他的手里已经不再用青布包着一入长安他就已随时准备拔剑。
萧泪血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小高这只握剑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指节忽然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
——剑上的泪痕是谁的泪痕?
——萧大师的。
——宝剑已铸成他为什么要流泪?
——因为他已预见到一件灾祸他已经在剑气中预见到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的独生于就是萧泪血?
——是的。
浴室中热气腾腾卓东来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时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这间浴室在他的寝室后就像是藏宝的密室一样建筑得坚固而严密。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受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