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组建的抢救室里，康明已经将所有的医务工作人员骂了个遍。</p>
今天是两个研究生告别兴南的日子，康明一想起那两个研究生的英容笑貌，心里就象针扎一样的痛，两个多么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想去送行，可主治医师说什么也不批准，理由是康明流血过多，身体还很虚弱。</p>
一再的要求被拒绝，康明心里就开始发火了。</p>
康明是一个待人很温和的人，他从来不对别人发火，每当气愤难平的时候，他也只折磨自己，通过对自身的体罚，和压抑性的忍耐，将心火消沉在自己的身体里。可今天，他象是一头被红斗篷激疯了的西班牙斗牛，遇见谁就将谁臭骂一顿。</p>
“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穿上一件白大褂，看上去是在医务工作者，其实你们的内心里连最起码的医德都没有。治病先治心，这道理你们到底懂不懂？你们难道连这一课都没学过吗？那你们都给我听着，让我帮你们补上这一课。”</p>
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忍耐着，因为他们同情这个刚从井下逃生的人，他曾被埋在井下，一百多米深呐，一想到地下一百多米深那黑漆漆的尤如地狱一般的矿井，身上就会起一层冷鸡皮疙瘩，心里就感到颤酥。</p>
埋在那么深的井下是个什么感觉？面对死亡会有什么样的心里状态？意志薄弱一点的人，精神上早就被压垮了。精神上的压力和心里上的恐惧，加上饥饿和劳累，很难想象他们怎么会坚持了七天七夜之久。现在他要发点牢骚，谁也不敢说他什么。</p>
大家都能理解，他这是心里上的变态，身体上的伤或许能好得快一点，但心里上的创伤，那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p>
对着康明那张臭脸，耳里无休无止地听着那些虽然不是粗陋，无一句不伤人语言，护士和医生的心情也好不起来。可是主治医师有特别交待，别说只是骂，哪怕是他打你，都不能有怨言，更不能恶意回嘴回手。</p>
“请你们原谅他，他是心里着急。”</p>
刘卫红一直向医务人员陪着笑脸，她连续几天没睡过觉，那熬红了的眼睛透着殷殷慈母心，谁看了不会心生怜惜？别说大家对康明的心情很是了解，就算有个别性情不好的人，在刘卫红的笑脸下，谁又能真的生起气来？</p>
“用担架抬着，让他去参加告别送行。”主治医师无奈地摇摇头，丢下这一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p>
两个男医生抬着担架车走了过来，他们想扶康明起来。</p>
“不用你们抬，我有双腿，自己会走路，别让你们那些白色的心，污染了我的身体！”康明嚎着下了床，但由于虚弱，站得东倒西歪。</p>
两个男医生怔怔地站在那里，两个女护士微笑着走过来，一人一边掺住了康明的腋窝。</p>
康明没有反抗，他知道光凭自己走不到楼下那个大坪里，于是索性张开双手，揽在护士的肩上，一步一步向外走。</p>
出了门，站在门外角的主治医师就稍稍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不时地伸出手，想去扶一下前面走得有点沧浪的康明，但终究没有出手，他怕引起康明的不快。</p>
两俱研究生的尸体并排罢在大坪的中央，他们浮肿的脸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面目，虽然清理得很干净，可一脸的尸斑掩盖了他们往日的风采。</p>
康明一阵疚心，他想起了塌方的那一瞬间，他们眨眼间就被埋在了土堆下。即而又想起了他和史玉香将他们从土堆里挖出来的情形，他感到现在的心情比当时的心情更伤感，那时候他们同是患难人，活着的离死也不远了。都在同一条阵线上，心里上总有一种平衡。</p>
可现在，自己获救了，而他们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精彩纷呈，又充满尔虞我诈的世界了；再也站不起来，迈开他们矫健的步伐，行走在片娇美而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了。</p>
康明出来的时候，官场的告别程序已经走完了，许多人围过来对康明问寒问暖，可康明两眼目光痴呆，木然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那情形，让所有的人心生同情和忧虑，还带着三分没来由的恐惧，康明那阴黑而又消瘦了许多的脸，尤其是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看起来到象是刚从地底钻出来的饿鬼。</p>
殡仪人员很细心地为两位研究生化着装，在他们的脸颊上涂上胭红，使他们的脸看上去顺眼得多了，可是，那已经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了。</p>
站在他们的脚头，康明的眼睛没有去看他们的脸，他不肯承认这是他们的脸，只在心里想着他们活生生的模样。那两个气宇轩昂青年，似乎于眼前这两俱尸体对不上号，可实实在在地，这两俱就是他们暂留在世上的遗体。</p>
这一切都是那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造成的，康明心里升起了一股怒火，使得他的双目迅速的充血，眸子边上的眼白充盈着血丝，看上去象是要哭泣，而实际上他眼里没有一滴眼泪，有的只是仇恨。</p>
眼前晃过一个熟悉而又生分的身影，那是省地质矿产局的局长汪仲荣。地上这两个研究生，一个是省地质矿产局的委培生，一个已经被省地质矿产局确定录用，正在办工作关系的手续。一下子失了两员大将，汪仲荣的脸也是一片阴霾。</p>
汪仲荣也看见了康明，正向这边走过来。</p>
康明有气无力地与他打招呼：“汪局长，兴南人对不起你们，我代表兴南县人民慎重地向你道歉。”说完，推开右边的护士，向汪仲荣伸出了手。</p>
汪仲荣双手握住康明的手，握得很紧：“康县长言重了，什么地方都会有违法乱纪的罪犯，这与兴南县人民没有关系。”</p>
“不！他们的英年早逝，是为了兴南的矿产业，为了兴南经济的振兴。从今天起，兴南就是他们的家。我要刻一块记念碑，”说到这里，康明望了一眼高架塔边的井口，继续说：“对，碑就立在那个井口边，记载他们的英雄事迹，让兴南人民永远记住他们，也让他们的英灵在兴南有个归宿，并分享兴南经济腾飞时的喜悦。”</p>
汪仲荣看了一眼井口，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俱尸体，最后望着康明的眼睛说：“那我代他们谢谢你，也谢谢南兴。你身体还很虚弱，早点回病房休息吧，他们知道你亲自为他们送行，灵魂一定会得到安慰了。”</p>
康明感慨地说：“死者已逝，追悔莫及啊！这是血的代价，要用血来偿还！……”</p>
“康县长，你不能太激动，还是回病房休息吧。”康明还想说什么，可后面的主治医师打断了他，不能让康明这么激动下去，那对他的心身都不利。</p>
康明回过头来，向着主治医师吼道：“人家将生命送给了兴南，我来送一下行不应该吗？你的良心都到哪里去了，嗯？！”</p>
主治医师还是一脸的笑，很不自然，那比哭还难看，却让康明的火没有发下去。</p>
黎卫邦书记也走了过来，这个告别仪式是由他主持的：“汪局长，一切都准备好了，是不是可以起柩了？”</p>
汪仲荣点点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