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生如风般直走到老头面前,“啪”地靠脚立正,昂首道:“军长!”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
老头仿佛刚回过神来,受惊般立马从椅子中起身立正,张嘴欲答。看清面前的人后,良久才涩声道:“凤生,我早不是什么军长啦。现在我只是你手下需要接受思想教育和劳动改造的老兵一个。”
杨延霸第一次听到了老头的开口说话,口音略有不同,却不妨碍他的理解。军长?杨延霸一直玩的游戏便是“我军”打“敌军”,也知道司令最大,军长第二。在他幼稚而模糊的概念中,军长便是坐镇百万军中打得敌人抱头鼠窜魂飞胆丧的大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眼前父亲毕恭毕敬对待的老头是军长?一直在门外静静看着的杨延霸真的被吓到了。
杨凤生却已是热泪盈眶,颤声道:“军长!在凤生这里您永远是我的首长。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也不管他们说的什么!”
“唉!”老头沉沉叹气,不能言语,眼泪也抑制不住地从无神的双眼流了下来。
……
情绪沉淀下去后,杨凤生便去整理家里最好的房间铺上最好的铺盖,准备让风尘仆仆赶了数十里山路的首长休息。杨延霸也不愿离开只想偷偷摸摸凝视下心目中的大人物,又不敢单独面对这个颇让他敬畏的老头,于是跟着父亲忙前忙后。待一切打理完毕,杨凤生便去请老头休息,老头却要杨凤生一起坐下聊聊。于是杨延霸也乐得跟着搬个小板凳坐到父亲身边。
……
老头粗野甚至有些狂暴,忠诚而又固执。这次聊天一直是他在说,慢慢的情绪从平静到激动,后来便是怒火焚天,仿佛是把积累了十来年的怒意与怨气一下子倾泻出来;父子两个忠实的听众满面愕然,杨延霸几乎被那浓重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
“……十年前便是那样。他们说政委是反*党反领导的极端个人主义,说政委阴险卑鄙,说政委里通外国是叛徒。**他们祖宗十八代!他们有什么凭据?就是因为讨不好领导?因为政委本性的谦良恭让?就是因为对工作负责直言抗上?他们哪有什么凭据!”
“……那就是一群自私自利,要权夺权的军阀!混蛋!拿着鸡毛当令箭,挟私报复!完完全全的污蔑!……他们就是要搞倒搞臭政委,连大字报都贴到团部去!……一通又一通的来做我们这些老部下的工作,要我们出面揭发政委。我们有什么好揭发的?我们有什么脸面去揭发!不去就要夺我们的权撤我们的职……那好,我上台去。发完言了我就说了,我认的字不多,上台来是先背好稿子,这是部里给的命令!……就这样他们把我撸了下来,我不后悔!……”
“……结果呢?他们才是反*党反领导的,他们才是队伍里面的蛀虫!他娘的!那才过了一年呀,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有多高兴……”
“……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八年。我这样的大老粗能做什么研究,做什么科研?就那么混混噩噩数着人过日子……八年啊!抗战都胜利了。”
……
“现在更好!现在是封建皇帝,是老佛爷在做主了!……他们要把我们这批老兵全部杀掉埋掉,他们就好搞一言堂!……顺着他们就能活,不顺他们就杀!杀!杀!……操他娘!我老熊就那么个兵痞,我管你什么接班人老佛爷,就不捋着你们的毛来!……看看他们给我安的罪名,军阀主义作风,搞个人崇拜,反领导,向党要权……这两年在农场几乎是天天批斗,那群小王八蛋就忘了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谁给我搞个人崇拜?我在那个破学院待了八年,人不管鬼不收,我向谁去要权?我反谁的领导去?……还没说我叛国,不然**他祖宗十八代!……政委还被护在北京养伤,要不我几个端着枪把那些个王八犊子一枪一个给毙了!”
……
钟老爷子发泄完毕后筋疲力尽,虚弱无比,被杨凤生扶到房间后沉沉睡去。杨延霸被父亲叮嘱严格保密。七岁的少年听的懵懵懂懂,害怕过去后便感觉热血沸腾,荡气回肠,也不吝把老头当做心目中英雄。
时间慢慢过去。杨延霸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叫钟少雄;知道了父亲曾在首长身边当过通讯员,身手不错;知道了父亲在某次战斗中负伤导致双腿近乎残废而回了家;知道了钟老爷子其实并不可怕;也知道了钟老爷子和口中的“政委”是老乡而且家离得宝田寨不是很远……
钟老爷子的说话也再也没有那次那么激烈,渐渐恢复了粗野和说一不二不容违抗的专横。杨延霸听着他与父亲偶尔平静的回忆以前的岁月,感慨得来不易的胜利;也会想起以前的战友,平静诉说他们的现状。慢慢的钟老爷子在父亲的安排下开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因为父亲需要向上汇报钟少雄的劳改成果。不过没人知道钟老爷子的实际身份,杨延霸也守口如瓶。
一段时间之后,外面有人送来了钟家的夫人和孩子。杨凤生便按老爷子的要求在寨口附近给起了个没有中堂的房子,费工不少。由于耽误了不少人挣工分,所以怨言也不小。钟家夫人很年轻,但是常年多病;而钟家的孩子只有十几岁,身体也不是那么健康,颇为内向。他的名字叫钟山河。
又一个八年很快过去。小的长大,老的更老。其间有让人高兴的事——接班人叛国出逃摔死,钟老爷子和杨凤生兴高采烈地偷偷喝了几盅;钟山河在杨凤生的撮合下郎有情妾有意的与杨夏荷订婚。也有悲伤的事情发生——由于身体原因,钟家夫人和杨延霸母亲相继去世,让很多人感怀了一段时间;钟老爷子依然需要早请示晚汇报并定期接受组织的审查,而且这个时间看似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