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要放弃的时候家人来报说“家里送来一些东西”。
西城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会在深更半夜送到他面前,不过被人关怀的喜悦压倒对宵禁被打破的担心。
东西是以西城照容的名义送来的,西城家的当家人的确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第四个孩子”。东西并不多,看样子不会是另外一套衣服,而是一个精巧的盒子,他猜想是不是洛远的做了些荷包之类的小东西。
盒子非常精致,第一眼看过去是用金丝镶嵌在盖子上的三叶草纹样——西城价的家徽。
一瞬间,记忆的门扉打开了,他终于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个水月纹样——皎原江宁道。
在灯下打开厚厚的卷册,封面写的是“清缈王朝史”。
翻到第二卷“世家”,这里记录了清缈王朝五百多年历史上一度名扬四海的家族。每一个都曾出将入相,也都经历了完整的兴衰荣辱,在一些绵延五十年以上且封侯拜爵的世家记录中,除了家名、创始人和创始时间外,还有绘制的图画——家徽。
在安靖的传统中,家徽是比家名更为难得的东西,拥有家名的家族中最多只有十分之一会拥有家徽。安靖人普遍认为,一个家族的家名被叫出来,如果连周边百里的人都会茫然,这个家名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同样的,一个家徽一旦出现,这个家族至少有三代以上位居高官(三位正以上),至少其他的贵族人家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家徽,否则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新贵人家非要给自己弄一个家徽不但得不到尊敬,甚至连普通百姓都会嘲笑。洛西城自己也是贵族出生,但洛家就没有家徽。京城有家名的人家能数出几十个,有家徽的不满十家。
《清缈王朝史.世家》的第一篇,洛西城终于看到了和手中那个奇怪的佩饰极端相近的图样——千月家族的家徽。
千月的家名传说来自于“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诗句,千月家徽乃是千月家第五代传人亲手设计,波浪之上的新月。曾有人问这位精通巫蛊传说以巫术杀敌国主将而兵不血刃使对方称臣献表的女子“为什么是新月,用满月不是更好么。”对方的回答是:“水满则溢,月盈而亏,故我求阙不求满。”
清缈王朝时这个家徽名满天下,即便在天朗深山的异族村落里,垂髫小儿也能轻松的认出这个家徽所代表的家族。而自从千月家十四代继承人担任神司后,千月家徽一度被视作首席巫女的象征。
苏台开国后千月家族消失于历史,而苏台兰葬殉国的千月素于皎原江宁道起点,按照传统,千月素祠堂门楣上就镌刻着千月家的水月家徽。洛西城在《清缈王朝史》和千月素墓前多次看见,只不过出于对安靖第一名门的尊敬,象是遵守着什么法律一般,苏台开国以来这个水月花纹就不再被人使用;当然,也没有任何家族胆敢以此来装点自己的家门。所以他没有想到水月标记会出现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尸体上。
对着史书,洛西城陷入了沉思。通过玉藻前、水影等人,他也听说过鹤舞出现了以“千月家后裔”为号召的巫女,朝廷为此派出玉藻前为巡查使。然而,直到他离开京城,这个说法依然只能算是一个传说,且远在鹤舞。而现在,有一个带着一块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千月家徽配饰的人死在他的任地,而且是被谋杀。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好像已经超出他一个知州能过问的范围,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是不是应该汇报给郡守邯郸琪,他这样想着,隐约觉得并不妥当。或许应该把这件事写进家书里,至少向静选、玉台筑两人求助,又或者告诉水影……他摇了摇头,用力挥掉这个念头,西城照容教导过他们,为官者必须明白公私分明的意义。越是重要的公务越应该找着程序办理,亲如母女夫妻也不能打破。又想到水影虽然身在权力漩涡的核心中,在给他的信中一字不提,宁可家长里短说趣事也不涉半句公务,他要是不懂这个道理恐怕会被看不起。
“看样子还是应该汇报给邯郸琪”他这样想:“不过不是这个时候,再了解一些内幕,至少想办法弄清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否则邯郸琪会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地方官职责……”
洛西城这样做出了决定,然后感到睡意铺天盖地的袭击过来,打着哈欠向内室走去。
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睡眠的怀抱时,他最后的念头是“鹤舞的千月巫女是真的么……”
对昭彤影和明霜而言,这个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答案。
当明霜亲眼看到千月巫女的仪表、气质之后,不得不认同昭彤影的观点“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千月后裔,那就是此人了”。尽管说这句话的时候昭彤影略微犹豫了一下,明霜推测藏掉的半句话可能是想说除此之外在她心目中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千月”这两个字。
这两个人都对巫女的“神迹”不感兴趣,凑了点热闹就回到衙门,凑在一起讨论。昭彤影笑着问对方:“卿说这千月巫女准备去什么地方?”
明霜看她的眼神里没有疑问,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在试探他的能力,微微一笑:“京城!虽然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目的地一定是京城。而且,她会在今年六月前进入永宁城。”
“六月?”
“是,在朝廷神司举行一年一度的花神大典时。”
“卿是说千月巫女要和朝廷神司一较高下?”
“不,属下以为,这位千月巫女真正的目的是取代朝廷神司。”
一瞬间,明霜在昭彤影眼中看到了欣赏的意味。
安靖传统每年六月举行花神大典,本意是祭奠所有司花草树木的神明。由于六月已经是夏季,最适合观察星象,故而花神大典的最后一个仪式就是星象预言。朝廷的神司和各地著名神女、神士聚集京城,观察天象,为接下来的一年做出预言。这也是神司们表现自己能力的时候,但是,通常来说,至少从苏台建国之后,来到京城的神女、神士都有会和神司在一起达成共识,做出相似的预言,而不是清渺时群雄逐鹿、你死我活的激烈。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野心勃勃的神女,想要一鸣惊人挑战神司的权威,的确有成功的,但更多胆敢挑战自上而下严谨的神司体系的人受到上下一致的报复,身败名裂乃至惨死。
这一次,号称千月家嫡系后裔的人,虽然还被官府称为“巫女”在律法限制之内,可自从走出天朗群山后,所作所为没有巫女的妖气,代之以朝廷神官的堂堂之风。她不做巫女们常做的“贯通阴阳”,招魂弄鬼之事;也没有弄一瓶颜色奇怪气味可疑的水号称治百病;甚至没有神秘兮兮的走上来对人说“您印堂发黑,大祸临头”……她占卜、预言、诊疗,用的都是神官们的方法,她已经为自己赢得足够的名声,而她在公开场合的表现也清白无瑕的让她有资格去挑战神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