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每日愁思,忽然周世伯被他儿子寻来一种药草,吃了下去渐渐病愈。我心中大喜,便和他去商量我的行止。他因瘫废昏迷,前后不到一年,本山竟出了这种不幸的事,非常难过。依他老人家之见,主张我去寻着了生身父母后便接了回来,无须将山让出。先将后寨分与神姑,已是大大的失计。如再将前寨让给我兄弟,全山的人早晚非受猎虎寨的害不可,岂不把多年心血付与流水,还害了全山黑蛮和同族受异族宰割,大大不可!我原有我的心思,又因从周世伯读了些诗书,实不愿再和这些山民再处下去。当时我只含糊答应,说是这一层待我访着生身父亲再说,只请代我想个主意,我出山去这一年半载,如何才能使我兄弟镇得住大众,和后寨不动干戈。他知山民最信神鬼,命他儿子周呜锵由一个亲信同族护送陪伴,秘密进省,由周鸣锵独自悄悄买了许多药品、硫磺。矾硝以及应用的东西回来,先做好了百十个‘流星赶月’,择好一个僻静崖壁,用药和磺硝在石壁上画了一个大入骑着一只大狮子。头十日,正好山中跳舞赶郎之期,我特意邀了神姑和蓝牝牛来吃肉饮酒,和我们一同拜月。等到大家都喝了七八成醉,跳唱正欢之时,我忽然装疯倒地,跳起来满山飞跑,纵跳了一阵回到原处,故意装作我庶母附体说话的神气,说本山的人不久便有大祸临头,全山人都要死绝,只有供奉狮王神才能免祸。我兄弟便是狮王神的次子降生,若我在半年内能让出大司之位给我兄弟,不但保得全山平安,还能叫全山人等越发快乐。大家如果不信,十日后夜晚三更,大家可跪在寨前高峰上面,眼看东方悬崖石壁上,狮王神当显出法身给大家看。说完,我便自行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一会才起来。神姑性急,抢先对我说适才狮王神显圣之事。我故作不信,和他们争论。等众人都异口同声,直到周世伯也故意说亲眼得见的确如此,我才故意气忿忿他说道:‘既然你们大家全说,我本人总未听见。好在狮王神说是再过十天便显法身给我们看,此时也无须争论,且到那晚上见了法身再说。如果是真,为了全山生灵祸福,我无不依从。’大家都觉这话说得有理,仍旧尽欢而散。
“这种假作神圣替我兄弟收买人心,并且借此镇住神姑和蓝牝牛,法子再好不过,但是选用的那一个悬崖石壁,中隔千百丈深沟,石壁又非常险峻光滑,极难飞渡。那几十个特大的‘流星赶月’,还可预先请周呜锵在头一天趁人不见,愉偷悬缒过去藏好待用,那石壁上用矾硝去画神像,以备显圣之时用火点燃,非我亲去不行。事情又非常机密,除我和周世伯父子,连我兄弟本人都不能让他知道,神像最早也只能在前两个时辰去画,画早了被风吹露湿就要不灵。我细想了两天,亲身去查看了好几回地势,才将放流星之事完全托周鸣锵去办。第八天我装起病来,我住的卧室外面加上帘于,派了几个有本领的心腹山女防守,不准外人进来。原定是第十天晚上三更时分去看狮神显圣,我对大家说:‘我无论如何有病,准在三更以前赶到。’大家都以为我舍不得让出大司之位气病了的,俱没想到是我在捣鬼。我还怕神姑误撞进来找我,期前假说我因在病中,恐到场不能行礼,请神姑先代我去领着众人焚燎。应用的药品硝磺早经配好运去,神像画法也早由周世伯教会,不过要画得大些罢了。
“到了那日初更以前,我便从窗户跳出,偷偷用飞索度过悬崖,再用春藤拴在树上,将身缒到那块其平如镜的石壁上面,用配好的药硝画了一个似人非人似狮非狮的东西,近头处正齐壁顶,恰好安上一根引火药线。画好已近二更,留下周呜锵点流星发火。急忙赶回,业已快打三更,再由正门出去,赶到拜神的峰顶。全山的人,除了紧要口子派人加紧防守以备万一外,都在峰头跪成一片。我们山中看时候全看星宿,自从周世伯来,才添了打更滴漏。三更过不多时,对崖流星放起,恰似百十盏天灯满空飞舞,不一会又是一阵火花过处,石壁上面现出一个半狮半人的东西,有半盏茶时才渐渐消灭。慢说山民不曾见过,就连我若非自己办的玄虚,也要当是神灵出现呢。这一来把大家全都哄信,都是又惊恐又希奇,立刻对于我兄弟恭敬到了万分。我便对人众说决定遵神的命,在半年内将大司让我兄弟去做,以免神灵降祸,问大家意思怎样。大家虽然怕神降灾,平素对我兄弟感情不错,换他来做大司也甚愿意,但是因我对他们有功有德,无缘无故失了大司之位,俱觉得过意不去,异口同声说我让位以后,仍要举我做副大司,与我兄弟同为全山之主。我只得随意敷衍了几句,推说病尚未痊,要回去静养,先自走回。
“我刚进屋,我兄弟忽然跟了进来。他素来性暴气浮,惟独对于这次神灵显圣之事始终未发一言,每天总是愁眉苦脸。我见他哭丧着一个脸,便间他:‘神灵要你做大司,我已答应,至多还有半年就让给你。不久你便是一山之主,正应该喜欢,同大家在前山吃酒庆祝才是,为何这样气鼓鼓的?’他只坐在石礅上流泪,也不答言。我连间几句,都快急了,他才说道:‘姊姊你不用装假了,我全知道,你无非是想丢下我们走罢了。’我见他竟然知道我的机密,大吃一惊,连忙禁他,不要往下再说,同他走出了屋,到僻静无人之处一问。原来他平素和周世伯的女儿文美最为要好,那日见我酒后装疯,便对文美说:‘狮神太已不公平。本山全靠姊姊辛苦治理,大家才有福享,如何不让姊姊做大司?太不对了。’文美原是听周世伯说过,便将此中详情对他说了,只未说我不是他亲手足。他听了知道我要出山去,便吵起来,不但自己不愿做这便宜大司,反要当众说出机密,让我走不成。吓得周文美着起急来,再三劝阻,说:‘你要这么一来,不但你姊姊失了威信,以后不好服人,要让神姑他们知道,还要惹出大祸。我爹爹知我泄漏机密也不能饶我。你只能请你姊姊早去早回,千万不可泄漏此事。’后来拿寻死要挟,他才将他念头打消。因为他从小是我带大,姊弟感情极好。他实在不愿意我走,愁思了多少天,决定亲身来苦求,他决不愿代我做大司,请我无论如何不要走,边说边哭。我被他逼得无法,没奈何便对他说神姑才是他亲姊妹,我只是一个外人,久已想去寻找生身父母,无奈不知道详细踪迹,又因他年纪还幼,如今神姑寻回,他也渐成大人,恰好得知了我父母的下落,正好将全山交出,分给他姊弟二人管领。因为蓝牝牛在神姑身侧,是个祸害,才想出借神服人的计策,好使众人心服。神姑和蓝牝牛再图谋前寨,仍恐走后出事,所以又定下半年期限,就这几月中细细指点交代,教他能依着我的章法去做,同时在行前如能设法将蓝牝牛除去更好,如若不然,也要多想一点防范之法,一等诸事稳妥无优,即时动身去寻找生身父母。劝他不要固执,反而不美。我反复劝了他好几遍,直到答应他寻着了父母一同回来,他才点头。周世伯这人真是足智多谋,老成持重,他的子女也俱都能文能武,非常能干。难得他女儿文美肯和我兄弟要好,正可借此给我兄弟添个帮手。我便择日给他们照汉人规矩下定婚礼,结了亲事。
“前日我将本寨诸事一一交代指点我兄弟,又在各口子上添了许多防备,才和周世伯商量动身之计。才一进去,便见他屋内坐着一个穿的极破烂的生人。本寨到处都有人防守,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山来的;事前连一点信都不知道。周世伯和我引见,叫我上前行礼,又叫我赶紧命人去抬酒来请那人喝。那人也不说话,只管喝我们那里的青稞酒,一口气喝了两大葫芦,站起身来也不告辞,往外就走。周世伯恭恭敬敬送他出去,这时他才说了一声‘下月再见’,涕涕拖拖,拖着鞋往前走。我因他是个生人,恐防守的人不让他出去,正要叫人护送,周世伯连说不必,只叫我随他进去。我间起此人怎么会到此地,是不是周世伯打发人将他请来。周世伯细细告诉了我此人的来历。原来此人是位出家的道爷,不但本领高强,道法精通,最可喜是他和周世伯同我父亲当年俱是莫逆总角之交。他姓单名鹗,因为好喝酒,人家都叫他作醉方朔、陆地真人。”
余独与杨氏父女自从坐定吃喝,便听这姓云的山女说她以往身世,滔滔不绝,不但说得有条有理,而且音声婉妙,举止从容,一点也不带山人气习。后来又听了她的出身,才知是个宦家之后,虽然生长南疆,却也读书识字,各人都把疑惧之念抛开,听得出神,忘了倦意,及至说出那穷道人单鹗的名字,益发要聚精会神往下细听。这时大家早已酒足饭饱,山女便唤人来将残余撤去,汲些新泉来饮。余独恨不能她早点说出师父踪迹,便问:“这位道爷后来怎样?”山女答道:“要不是这位道爷,我也不会请诸位来此。且等新泉取来,我再往下细谈如何?”
一会新泉汲来,山女吩咐余人出去,接说道:“这位单爷,后来见面我也叫他世伯了。他也是贵阳人,小时与我父亲、周世伯、还有一位双姓欧阳的世叔,四人同学读过书。除我父亲因为祖父年老家贫,不得已降志辱身去做官外,周世伯是教馆度日,惟独他和欧阳世叔每日装疯卖傻,歌哭无常,有一天忽然不知去向。后来我父亲在知府任上,他二位还寻了去相见,业已改了道装,当时劝我父亲急流勇退,住了三日不辞而别。我父亲也觉他言得极是,答应了,因循两年没有照办,后来他受人陷害,几乎身死。他此次是无意之中到野人山采药炼丹,清早听见有人读《檀弓》、《左传》,以为有什么高人隐居。他已成了一位剑仙,能够飞行绝迹,我们防守的人如何能够见他?被他按照书声寻踪,看见鸣锵、文美兄妹坐在岩脚下向阳处高声朗诵,周世伯也正站在旁边闲望。他出家后也曾见过周世伯两次,年前又到贵阳寻访,打算送点银子,一打听,才知周世伯全家搬走,不知下落,不想多年老友却在此地相遇。两人都欣喜非常,周世伯又把自己隐居此间经过和我的来历告知。周世伯正要喊人叫我去见他,恰好我自己进来。这位单世伯无事轻易不大爱说话,自从那日走后,过不一月又来过几次,来了我也必去相见。他很夸奖我几次,寻亲的事却叫我不要急,说云南经过路上,有好几处都有坏人。我素未和汉人交往,单身行走既不便又危险。我自然不服,他便叫我和他先打,打得过便可以去。连打他几次,我全输了。我见不能去,很伤心失望。他才说并不是不叫我去,还未到时候。削了一柄木剑,叫我每次在他来时学点剑法,他说一时无处寻觅好剑,暂时且先拿这个学。我因听周世伯说他已成剑仙。能将身与剑合而为一,御气飞行,几次请他练给我看,都未允许。前些日,他喝酒喝高了兴,又加我和周世伯从旁再三请求,他才答应。只见他手一扬便是一道白光,两三人合抱的一株大枯树,被白光一绕就成两段。我见了高兴得了不得,求他教我。他说他从没收过女弟子,因为世交,又见我肯用功,偶尔遇见,指点武艺还可,那飞剑又不是容易学成,他不常在山,带在身旁多有不便。经我再三苦求,才答应给我另寻一个有本领的女剑仙做师父,这次到云南寻亲便可相见,我问何时才可前去。他说替我将同行的伙伴寻着,就可动身了。他和周世伯心意有些大同小异。周世伯遁迹蛮荒,不践异土,独善其身的。他却是凭着本领游戏人间,以救汉族人民的疾苦来修道家的外功的,所以他遇见资质好、根基厚的人,便即度去收归门下,也不知代人打了多少抱不平,做了多少好事。听说除欧阳世叔外,他还有一位姓乐的师兄,剑术愈发高深。我这才信服天下能人甚多,凭我天生几斤蛮力,竟是一无用处。他前日走后,忽然在昨晚半夜三更到了周世伯那里,叫人将我找去,说是他昨日在黔灵下救了一家姓杨的父女三人,还收了一个弟子名叫余独,就由这新收的弟子护送那杨氏父女至云南去投亲,那家亲戚又是单世伯的生平好友。今早必从这野人山外经过,这四人千里长途非常艰险,命我先去接进山来款待数日,随同一路动身。并说我父亲已不在原处,现在已和杨老先生的令亲住在一起。我和这四人结伴同行,彼此俱有益处。如从小路越山行走,虽然艰难一点,还有奇遇,命我不可错过机会。我一闻此言,便即唤起我兄弟,乘月夜出山等候。到了野人山口,我命人四路迎探。去的人还未回来报信,忽然路旁深草里跳起一只老虎。我们追到树林之内,恰巧遇着四位,形象穿着人数俱和单世伯所言相符,你又说出姓余,知道不会有错,恐天光大亮后被路人看出我们踪迹,未及说清原委,便把四位迎接到此。我想这三位定是杨家父女了?”
余独和杨氏父女听完她这一席话,早都变忧为喜,宽心乐意。杨氏父女通了姓名道谢之后,余独便问:“家师醉方朔既然昨晚到此,想必未走?昨日承家师不弃收列门墙,尚未畅领训诲,意欲专诚前去拜见。请领在下前去,不胜感谢。”山女道:“昨晚单世伯来时,吩咐完了上边的话,命我将本山安置安置,随你们起身。叫我仍姓本来的姓,取名林璇。他说他就动身到湖广去办一件未了的事,明年才来看望周世伯,在我未出山时,便先飞空走了。行时曾说杨老先生的令亲已由云龙山移居莽苍山红心谷,云龙山别业仍在。我同胞兄弟林璜和杨老先生令亲工人武是师兄弟,日前才由舍弟将我父母全家接到红心谷去的。两家既同在一处,我们做一路走再好没有了。”余独听说师父已走,好生依恋,因为山女林璇传了醉方朔留下的话,便和杨宏道商量,决定随本山主人取进止。
大家又坐谈了一会,林璇的兄弟云虎进来请林璇出去升座理事,林璇叫云虎和余独、杨氏父女一一见礼之后,然后说道:“本寨一月两次稽考全寨人等耕作渔猎的勤情,颇费时候。因我不久要走,须和我兄弟同去分配赏罚。远客到此,无人作陪,如果诸位愿看看此地风俗,不妨同去,省得在此闷坐。”余独本想看看此地的殊方异俗同主人作为,自是愿去。只杨宏道上了几岁年纪,从昨日起连受惊恐疲劳,又同林璇坐谈了这一大半天,恨不得歇息一会才好。丹妹、碧娃原想跟去见识见识,因为要陪侍老父,只得作罢。余独便和林璇说知,留下他父女三人在室内歇息,还派了两名山女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