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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荒侠隐(蜀山外传之一)第一三回

愤凶淫单刀探孽窟怜弱质飞豆救蛮姑

话说林璇、余独、毛筠玉、杨宏道、丹蛛、碧娃姊妹,率领春桃。春燕、四儿、云十熊、云田、岑春等一行十二人,随定蔡野神夫妻、雷大锤三人,连同他手下的山寨人众,穿越过许多崇山峻岭、危崖绝涧,到了蔡氏夫妻所居的深山大寨以内,用完了酒食,移向密室落座。蔡野神谈起铁锅冲山酋孽龙拉拉为害之事。蔡妻金花娘因祸事由她兄弟大锤身上所起,埋怨了几句,大锤忿忿走出。众人俱未在意,蔡野神仍然补叙经过,并请林、毛、余三人相助为谋。

众人听了,俱都义形于色,尤其是林璇,天生义侠热肠,听到孽龙拉拉许多淫凶惨毒之处,早气得粉面通红。蔡野神话刚说完,便站起身来,对着余、毛二人说道:“天底下竟有这样凶恶的东西!照女寨主所说,此去麻烦甚多。我们想必也要从孽龙荡那一方经过,反正要遇上,何不少时便赶了前去!一则早些上路,二则就便把这些猪狗杀死,以为这一方的生灵与往来行旅除一大害呢。”

毛、余二人未及答言,金花娘插口道:“如是以前,那孽龙荡却藏在深凹子里,本和他碰不上。自从我内弟的姨表妹嫁与孽龙,为他设下毒计,除去山西南蜈蚣夹于因是我和他两交界的要路口,现时还看在贱婢分上,没好意思公然侵扰外,余下如蛇盘峡、金猪岭、火涧梨花溪、槐花冲、恶鬼冲、鸡肠坝等平日来往山客惯走的七个险要通路口子,都常埋伏得有他手下的缠藤寨人人,近月索性连那些山民的家都命搬了去。如由此前行,非经这七个要路口不可。每处虽只有三五个、十来个把守,可是他们俱是力大身轻,凶狡非常,一遇有入走过,便将牛骨哨子吹起,此应彼和,声音异常尖锐,可以传到数十里之遥。孽龙纵跑起来飞也似快,闻声即追去。任是当时冲出口去,骑着好马逃,也没他快。何况这些口子离他巢穴最远的才六七十里的山路,不消顷刻,必被追上。如是大帮人多,内中有那见机一点客商,急速舍了本人马匹货物行李不要,觅一僻静隐秘之处藏起,或许还能做一个漏网之鱼,不致随着大家同死。如是人少,不用孽龙自己到来,就凭那守口子的几个就冲不出口去。除这七个口子外,便是数百里相连的峻岭危峰,又峭又陡,直上云天,差小一点的雀鸟也难飞渡。三位贵客虽然英雄了得,像杨老大爷和他两位姑娘俱弱得连路都走不动,又生得花朵般的人儿,休说不能一同过去,不怕三位见怪的话,余英雄本事如何不敢说,林、毛二位先也略领教过,虽比我夫妻要强得多,如与孽龙交手,胜败好自难说呢。依我主意,还是请三位暂住十几日,等我夫妻把埋伏全都造好,计策想好,然后请三位相助同去。先埋伏好了野骡队,然后命人诱他过来,一同除他。胜了固好,一有不好,便舍却此洞,引他进来,将埋伏发动,点通洞内外地底暗藏的油池火阱,不把他那一群猪狗孽畜烧化成灰才怪哩!”

山女性直口快,这一番话,在金花娘,因嫁了蔡野神多年,学了一#83;些礼节应对,当着贵客,还以为是委婉说出,蔡野神虽连递眼色,想要她住口,也没做理会。林、毛、余三人俱是心高气做,哪能入耳!话一说完,毛筠玉首先冷笑了笑,对林璇道:“我不信比那牦象还要厉害。我们心急赶路,自问无能,本想得过且过,不敢妄于他人之事,现照女寨主这一说,倒真要见识见识这条孽畜有多么厉害了。”

林璇深知山民性情谈吐,虽然一样心里不大舒服,却听出金花娘自己做了几次惊弓之鸟,已然吓破了胆,惟恐自己蹈她覆辙,那些话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是在小看人;并且除害以前不能携带杨氏父女同行,也是实情;见筠玉面带微嗔,语中负气,便答道:“我们承三位寨主如此厚待,何况又还关系本身的安危,害自然是要除的,杨家父女三位不能当时同行,须等除害以后。女寨主所说也是实话,不过我等俱都上路心切,十天半月实难耽搁。那孽龙,三位寨主连同全寨之人均非其敌,厉害一层自不容说。我三人既敢前往,自然也有一些准备。此事倒无庸女寨主代为焦急,我三入意欲权留一天,不特杨家父女三位,便连我们所带六名佣人,虽然都会一些本事,也会不得。他九人暂借这里安身,我三人忙了=夜未睡,先自歇息,养好了神,今晚星月上时,先往他巢穴之中探查一回动静,得下手时,便将为首孽龙拉拉除了,再行搜杀他的余党。否则回来再与三位寨主商量设计,力取不成可用智取,好歹也要将此大害除去。”筠玉接口又道:“我三人能成功固好,即或能力不济,知难而退,也不致引人焚身,替三位寨主结仇,使孽龙由此破脸前来侵害。只管放心就是。”蔡野神人甚机智,自不必说,便是金花娘也听出二人下服,筠玉言中有刺。暗忖:我倒好意,恐误了你们性命,对不起恩公,你却怪人!后来一想,口出大言必有真实本领,适才初见二女刀箭不入,手中宝剑削铁如泥,那多的人竟没奈何她们一点,兄弟大锤也颇了得,与姓余的才一照面便被擒住。闻听入言,汉人与山民不同,大半男的胜过女的,自己是为好,人家自告奋勇,何尝又不是为好?那姓余的听人说话,满面笑容,看着那姓毛的姑娘一言不发,好似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的本事必比两个女的还大得多。对敌时自己这面未伤一人,分明手下留情,也许他三人还有绝大本领,因为心慈不肯妄杀好人,没有使出也说不定。反正成否俱是帮自家的大忙,怎好与人怄气斗口?想到这里,心一平和,便把气压了下去。

野神虽不敢断定除害有无把握,却看出三人俱是能手,无奈平日有些惧内,又知妻子性急,话一出口便要说完,恐将尊客得罪,连使眼色未拦住,果然来客生气,语含不忿,妻子脸上也有了怒容,方恐两下说僵,忽见妻子脸色转了过来,忙接口道:“贵客不要多心,委实那孽龙十分厉害,所以我夫妻明知三位英雄了得,也只想求一善策,未敢便望相助。不想三位贵客如此仗义,我夫妻感激不尽。内人所说那些话,也因以前几乎吃了大亏,深知铁锅冲地势奇险,恐诸位冒险前去出了差池,问心不安,并非看低三位的本领。再加这里所有埋伏都快成功,到日再去诱他前来,不但一举全胜,决无败理,而且也少担许多心。既然诸位上路心切,愿助我夫妻除害,自然是求之不得。三位初来此山地理不熟、除我夫妻和内弟外,无人可充向导。偏巧今晚又值这里拜月祀神大典,不能如任三位自去,就是说明路途方向,也无法走进,弄巧还要进退两难。事关全寨祸福,万无全仗外人。自己袖手旁观之理。请三位看在王恩人情面,多留三二日,等今晚祭罢了神,明日由内人守寨,我前行引路,黄昏起身,多带一些干粮,算准那孽畜与贱婢痛饮淫乐之时到达,见事做事。能成更好,不能成,那与柳燕同去的女娃子曾探出他荡侧密林中另有一条秘径可以通出此山,尽可命她指引,绕将出去。此外我因诸位来路山口外是当年私杀官差犯案之地,恐投罗网,未便前去。一则山中行商为孽畜所断,无人敢来,许多日用之物无从购办;二则为了防备万一事急之时多条退路,曾在半年以前,暗中派遣有十名心腹,在蜈蚣峡子要口里面通梨花溪的地方一个山窟窿内,开通了一条三十多里长的地道。日前来人说大约至多还有半月可以完工,现在算计只有五六天了,杨家父女和同来诸人便由此出去,三位在前途接引,也保得平安通过了。”筠玉抢答道:“寨主为我们设想周密,足感盛情,不过成败尚自难定。幸而胜了还好,败回了怎见保得逃生?倒是我三人地理不明是个难题,既承寨主美意前引,我代我姊姊答应多留一二日再去。如真不行,也只好等行了再走,怎好教我杨老伯与两个妹子去钻洞呢!”林璇听筠玉说话刻薄,自身到底是客,连忙以目示意。筠玉也觉稍过,便不再说。蔡野神心想你这丫头真个年轻,晓得什么!明晚前去,好教你知道厉害!此时也不便和你争论。偷看金花娘,正招呼那商名心腹山女准备山果献客,没有留神听话,乐得省事,装着不解,再经林璇拿话一打听,也就揭过,宾主言笑如初。

余独这些日情苗滋生,见筠玉薄怒微嗔,语啭莺簧,坐在一旁,不知不觉看出了神,始终没有答言。等四人争论已毕,偶一回顾,碧娃正对丹妹耳语,目视自己窃窃偷笑,丹妹正怒禁她,不由脸上一红,老大不是意思,见杨宏道手按水杯沉吟,面有忧色,便重过身去设词安慰,忸怩之状又看到碧娃眼里,益发忍俊不止。林璇回身看见,便问:“碧娃,笑些什么?”碧娃趁筠玉向金花娘询问铁锅冲的形势,正背着脸,便朝余独一努嘴。林璇先时也曾看见余独出神之状,这才明白碧娃窃笑之意,当着外人,不便和筠玉取笑,只暗记在心里。丹妹为人庄重,颇不喜妹子这等举动,又因毛、余俱是恩人,更恐恼了他们,又恶狠狠瞪了碧娃几眼。碧娃见大姊颜色不善,也就罢了。不料蔡野神先因余独在旁一语不发,本就觉着奇怪,及见碧娃和林璇朝着余独努嘴,眉语目动之状,益发不解。见余独正和杨宏道闲谈,便走近前去,一拍余独肩膀说道:“我猜余老哥本领高强,胜过我们十倍,适才大家商量,却没说一句话,敢莫是另有高见不肯赐教么?”说到这里,碧娃刚过去取泉水,走近二人身侧,闻言想起前事,不禁又对余独含笑看了一眼。余独心中带愧,又想在碧娃面前解释,省得少时她们向筠玉说笑,起了误会不好意思,匆促之间,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我适才并非发呆,只因痛恨孽畜淫凶,一时想不起除他妙策,打算今明日晚间前去窥探一次虚实,回来再打主意。见寨主和林、毛二位正说得在兴头上,自知无能,只可依人成事,再者一不拗众,所以没有开口,寨主休要会错了意。”蔡野神听他所说与林。毛二人大同小异,颇似饰辞,又见他脸上神色不定,未免将信将疑,仍以为是有话不肯明说,随便接口道:“孽龙厉害,铁锅冲形势奇险,余老哥真要单身涉险,还须慎重一二呢。”余独少年英勇,心直性做,这时正没好气,闻言也和筠玉一样,以为蔡野神轻看了人,冷笑一声答道:“锄强扶弱,我等分内之事,何况我等又承寨主厚礼相待,岂有袖手之理?不过我自有我的主见,空谈无补,别人也无劳间,反正是为寨主出力,想必不致见笑吧?”碧娃听出语带双关,颇有嗔怪之意,好生羞愧,径向一旁去寻别人闲话不提。蔡野神无心答话,见余独面带不悦,也觉无趣,只得拿话岔开,闲说了几句,出房安排晚间拜月盛典去了。

毛筠玉正向金花娘打听孽龙有甚克制与铁锅冲形势,林璇、碧娃相继凑了上去,两下问答,谈得甚是起劲。丹姝抽空取出针线,在替老父补缀一件旧夹斗篷,以备日里山行时御风之用。杨宏道因昨晚没有睡够,又受了点惊,老年人饭后多喜午睡,趁着余、蔡二人对语时,便倚在锦墩上假寐,业已睡着。只余独一人见众人会谈,不便凑上前去,坐在那里独自生了一会闷气,因嫌碧娃淘气,又迁怒到蔡野神头上,暗忖:孽龙拉拉一个无知蠢物,不过身长貌恶有些蛮力罢了,也值得如此害怕!听此人所说,分明意存轻视。碧娃更是不该,自己和筠玉父女救了他父女一家,间关数千里护送他三人长途跋涉,于德不可谓不厚。即使有什不是,也应维护包涵,自己和筠玉不过连共患难,性情又极其相投,自然情感要近密些,又没什么不检点的言行。适才仅仅见她言谈犀利,举止豪迈,英气勃勃,迥非庸俗女于,令人观之起敬,稍微多看了两眼。她也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了,身在危境,全没一些顾虑,反倒如此轻狂,全没一点闺阁气!只顾她笑人不要紧,林璇已似有些觉察,如非她姊姊再三怒目禁止,还许公然去向那一个取笑。一个不巧,岂不闹得无私变成有弊,大家不好意思,自己更是置身无地。林璇和那一个又爱玩笑,一经误会,难免不常时以此为谈笑之资,长途千里,怎样处法?越想越怄气,除了践实适才之言,独往铁锅冲涉险一行,能够一举而刺杀首恶固是人前显耀,即便不成即归,也可不辩自明。想到这里,雄心顿壮,因听金花在和林、毛等人说今晚黄昏便开始拜月,月亮一出,立即杀牛犒众,全寨山民争奇斗胜,舞跳为乐,还有许多行乐盛举,便连林璇也未见过,俱思一看。自己如要明说前去,必定有人拦阻,结果必致三人同去。照金花娘所说铁锅冲的路径与孽龙习尚,早晚饭后俱是他纵淫吸血的时候,事后必要昏睡好一会才醒。如乘众山民拜月热闹的当儿再行起身,赶到那里天决未亮,恰好孽龙酒色昏睡之际,便于下手。虽说天将近明他手下缠藤寨人不会早起,但是擒贼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厉害的只孽龙拉拉一个,其余那些无知藤人,即使事后被他们发觉也不足为虑。看似过于冒险,如论实际,似比黄昏前起身,夜间到达还要容易得手些。只是路径太已弯转难行,且到夜间再看,如能得便用一两件山民喜爱的东西,诱得这里一个山民做向导,那就更妙了,否则连日星月交辉,极易认路,只要方向下误,当无迷失之理。主意打定,金花娘忽说:“大家长途劳乏,请往前面别空中午睡,到了晚来好作长夜之乐,正可借此养精蓄锐。”当下丹姝也过去将老父唤醒。春桃等男女六人早有寨中侍女领往他家安置。林、毛、余、杨等六人随了金花娘走出房去,到了前面第二层木板砌成的一间大屋以内,里边早由蔡氏夫妻命人安排下六架细藤编就的吊床,又派了六名通汉语的山女服役,道了一声“请睡,少停崖顶神场上再行相见”,便自走去,火炬无烟,光明四壁,时间松木清香,屋字宽洁,被榻温软,众人连日山行,几曾有这样不担心事的好所在睡过?昨晚又累了一夜,大半倦极,倒身其上,觉得舒适异常。初卧时还在互相笑语,各道奇遇,就枕不多一会,便自梦稳神安,熟睡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春桃、春燕、四儿三名山女,同了云田、十熊、岑春等在别室先醒,到内洞宴聚之处一看,四外静悄悄的,主人和三位寨主俱都不在,只火池旁有一山娃子倚壁假寐,唤醒一问,才知主人们俱在安卧,寨主和全寨人众已经在崖上布置,便叫十熊等三名男子在前面等候,由那山娃子领路,寻到林、毛、余、杨等六人的卧室,才行唤醒。室中服役的六名山女见众贵客醒转,忙着分别出去,取水的取水,报信的报信。一会四名山女捧了盥具、山茶进来。

众人饮用方毕,金花娘已得了信,带了两名山女赶到,一进门笑对众人道:“这里风俗与别处不同,拜月一年只有这初夏和中秋两次,一次是十三,一次是十五,全寨人众都在广场中聚齐。因为是月亮将圆未圆之时,所以男女定情俱在今晚,算是初婚。婚后男女只要觉出对手方不合意,尽和别人相交也不过问。等到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已圆,男女两方的情爱如若未变,才算是正经夫妻。除非内中死了一个,终身不再和别人如若有了好情,被人发觉,男的不过罚些牛羊青裸与一些难得的东西,给女的做解恨礼,女的能饶他,收了礼,仍可算是夫妻,否则双方离开,各于各的。可是女的不死,男的终身不能再参与这拜月盛典,只好和平日未嫁的女儿或刚过四月十三拜完月初婚不久的妇人偷偷摸摸。如果是女的与人做了正经夫妻,再犯了好情,那就糟了,不但一份陪嫁的财礼拿不回去,娘家十家有九家不会代她纳解恨礼,也在今晚拜月之前,由男的招集好了亲友,把女的衣服脱去,赤身站在场中,以表女的不要脸,然后由亲友中请出六个人来,连男的共是七人,每人拿着七支梭镖照准女的身上便打。除男的为首外,其余六人俱是陪视,男的如想把女的弄死,必朝女的要害之处打去,余人也学他的样。那梭镖长有五六尺,钢铁镖头,长有尺半,便是凶狠的野兽也经不起这一镖,何况他们准头早都在平日练就,一任女的身子灵活纵跳如飞,也经不起七面四十九根同时连珠般的夹攻。如若想逃,越发使旁观的人看不起,那四围早布满持蟒鞭木矛、男家请来的亲友,不等逃出人圈早被打死,往往梭镖打没一半,女的身上早被十来根梭镖钉在地上了。她的一线生路,只有那男的念在以前情义,头一镖故意先打错了准头。如发出去插在女的离身三尺的地里,那六人便知男的有心饶她一条活命,各自学他的样,手中梭镖不再往女的身上打,只照准第一镖落处打去,这余下的四十八根梭镖,一样在女的头上身前飞来飞去,决打不伤人。女的自然也明白男的饶了她,只管在场中呼号纵跳,却是假的。等到这六人的梭镖发完,讲究一根不倒,都斜插在地土上围着女的,和男的那七支镖成为一个花样,还不使有一支镖头露出一点,更得给女的留一条出路,使她从镖林中侧身可以穿出,不致碰着,这意思是说并非众人镖法不准,只因女的命不该死,镖发出去时被风吹歪了些没有打中。万一女的当时吓破了胆,穿出时一下小心碰了几根梭镖,便说适才不中是由女的身上附有邪魔鬼怪,虽不致还要她的命,可是每天都要代这七人去磨一次镖头,直到三年之后才完。本族人醋心甚重,情义也重,女子犯好情死在镖丁的固然不少,临时心软卖放的也甚多。这类事每年都有好些起,少时日头一落尽,星月上来便先举行。我丈夫虽是汉人,从小就在南疆中穿来穿去,会说各种土话,知道许多地方的风俗。他说本族经他为主,才算是半开化,以前却是最野性的生蛮,想不到有这样通情理讲贞节的规矩,有好些地方的山民都不似这样。

“诸位尊客全是汉人,便是林姑娘虽然生长在云岭山中,听说从未出山,恐怕这里的好些奇怪耍子都未见过。适才我夫妻说话不留神将尊客得罪,心甚不安,特地借这盛会,一来与诸位接风,二来逗诸位一个欢喜,解解心焦。本想等诸位睡个足,到了黄昏月上奏乐开头之时再来迎请,适才娃于来说诸位尊客业已睡醒,我夫妻不在,全寨的人都在崖上,只留下七个娃子服侍,多有怠慢,不要见怪。这时崖上正在安排,诸位如嫌吵闹,少时听请,要不一同上去也好。”金花娘像联珠迸豆般操着半熟的汉语,一连气说了一大串,众人见她一个山女,生长在众人之中,只有一个汉人做丈夫,能到此地步,也真聪明难得。

筠玉心灵,因她一进门就喜笑颜开,迥非日间面有忧色之象,说话也异常和缓多礼,夹叙夹议面面圆到,暗道:“好一个会说话的山婆!这先优后喜,如非今晚该是他们喜庆日子,说不定还有什花样呢。”正在好笑,偶然一眼望到余独长眉微皱,目敛英光,低首视地,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不禁心中一动。想问他还没有出口,林璇已和金花娘答了话,说:“正想一观这里的奇俗盛典,就烦相带即刻同往。”众人自无异议,当下由金花娘在前引路,林、毛、余、杨主仆等十二人后随,且谈且行,走出地底到了前洞上面,走向那条又长又宽火炬如林的驰道。筠玉见火炬益发旺盛,先时所见下面那些司火的山民却一个不在,便向金花娘道:“你们强敌密述,今晚倾洞而出不留一人,又有一个深知个底的贱婢在彼,万一他乘隙来犯,不特危险万分,全洞内外埋伏所用的心机岂不白废了么?”

金花娘笑道:“这个无妨,我们早已想到。一则这里地势隐秘,深藏峡谷之中,柳燕虽住过一两天,路径只走过一来一往,去时走的又另是一条路。同走的山娃子极忠心,在神前发过誓,叫她传话索需,每次来时都很留心,不一直往寨里来,只往山西南蜈蚣夹子向防守的人答话,再命人送信与我夫妻前去,要使她背叛、引鬼入室,打死她也不行。柳燕自来,路决认不得。再者今日午后还得着一个喜信,说柳燕有时也觉孽龙纠缠,经常如此不论天癸日子,有些讨厌,想讨他的欢心,又避了经期,给他出主意,教他带人远走山外去掳劫镇集中汉山民的妇女物品。原意以为天生淫女只她一个是海量,别人不过在经期中代她;弄死吸了人血就算啦。她又知道孽龙虽然力大无穷,却怕着许多不希罕的东西,其中最厉害的是山漆桐油和当地孽龙潭池沙地里出产的一种沙虱子。她背地做有两个小皮袋,一个藏着山漆,一个装满沙虱。那孽畜遍体除小肚子和前后颈窝外都生有铁一样的鳞甲,虽然刀枪不入,可是一沾上漆和桐油,一两天便能挨着烂去。除非将沾着的鳞生生揭去,才保得住旁处。揭时其痛无比,不揭又怕全身烂完,因他鳞甲一片贴一片,和蒜瓣相似,一发怒和吸人血吸得高兴时,周身的鳞片片张开。沙虱这样东西有大有小,大的长到一寸,不飞动时直像一块干泥,细点心还可看见;小的和针般细,一粒米来长,不易看出,头上有锥刺,尾上有针,背上有剑须,能飞能迸,专喜住腥膻的地方扑。小虱原是毒蛇甲缝中生长出的,刚出生便去吸毒蛇的血,蛇一发痒便往沙地里去,连擦带抖才遗留在沙里的,毒性很大。缠藤寨人周身足底大半俱有松脂粘附,沙虱最不喜那种松香气味,他们身无片甲反倒无碍。那孽龙本是妖种,身上又腥又膻,从小仗着身有逆鳞,擦了松脂反倒有害,再着鳞滑也擦不上去,恰好合那沙虱的心意。孽龙喜怒无常,甲缝常开,开时只一被沙虱钻将进去,这种毒虱钻头不顾尾,只一见血肉便拼命往里连咬带钻,如是钻了半截被人发觉,无论你是用手用针镊,你就把它后半截扯断也不会出来,而且越钻深,越直往内里攻去,至死方休。幸而它命不长,至多留在肉里七八天便要吃得胀死。未死前,人被它咬得奇痒奇痛,除非将那片肉挖去。直无法可施,死后毒也留在身上,照样痛痒,不烂也得难过上几十天。大虱容易发觉,虽拔了出它全身来,疼痒肿胀也要重些,如若掐断得快,那钻到肉里的上半截至多只能活上半日也就死了。惟独那小虱,最小的细如牛毛,又快又尖,非钻到皮肉里不易发觉,吃了人血,便在肉里渐渐长大到与大虱一般身量,要在肉里过上多日才死,多月才能减痛,真个厉害无比。孽龙开甲缝时被它飞将进去,等到甲一合觉着疼痒难禁,再找已无踪影,所以怕它入骨。每次不要多,只有两三个沙虱就够他受的。这东西以前并没有,许是孽龙恶贯满盈,天神降罪,这一两年他那里才有的。自打吃了毒虱几次亏,时刻都留着神,也不敢再到沙地中去,居然好久没有遇上。这一天不知何故惹恼了柳燕,两件法宝一齐拿出,又假说自己会有神法,能随便拘遣许多沙虱。这一来果将孽龙降住,对她又爱又怕,百依百从,一些也奈何她不得,因此有恃无恐。

“谁知前两天,孽龙又带同党赶往山外数百里大墟集中,掳劫擒回许多妇女,当天晚上已好几个被他弄死。柳燕每次俱在旁观取乐,这晚不知何故肚疼人倦,径去安歇,没有看完,以为这些妇女必然都死,至多能分着活上三四天,经期净后罢了。当晚临睡时天还早,所留的二十九名妇女,预计至少要死一小半。第二日起来一点人数,只多死了一名,居然剩有二十八名之多,又以为孽龙见自己走了无什兴趣,只再弄死了一个便去睡了。当时还在心喜自负,见孽龙无端午睡,她自己人不舒服,浑身酸软,也懒得喊醒来问,晚间病势越重,索性连看也未看,仍然放心安睡,第三日又睡了一整日夜。第四日早起,才想起三日未见孽龙来看望自己,与往常不同,心中奇怪,忙跑往每日淫乐处一看,不但二十八名妇女个个都活在那里,并且除一个又胖又高生得奇丑的妇人赤身坐在孽龙怀里,形相甚是亲热外,剩下二十六名,每人都穿好了来时的衣服,另有一口袋山金,还有许多袋肉干做路上食粮,由孽龙派遣数十名党羽,用竹竿布皮扎成兜于,准备抬了护送回去,正在打发她们走呢。

“柳燕一见大为惊异,正要跑上前去查问,孽龙已从座位上跑了下来,满面笑容。头晚柳燕走后,孽龙又弄死了一个山女,嫌不足兴,见她生得肥壮,便从后面拉上床去一试,竟是如意非常。那丑妇先还害怕,后见孽龙爱她,因想求活,把吃奶的气都使出来,这一晚竟和孽龙纠缠到了天明才行歇手。因为言语不通,孽龙把我们的山娃子叫去做通事,和那丑妇说,只要安心在那里不走,不但不弄死她,还要好好待承,与柳燕一般疼爱。丑妇闻言自然喜出望外,恰巧第二天柳燕未在场,为博孽龙欢心,把一身本领全都拼命施展。丑妇虽是个贱货,心眼却好,看出孽龙离她不可,便趁高兴头上撒娇说,同劫来的女人都是她的亲族乡党,既然无用,何必再弄死她们?要想自己安心在此嫁他,便请将那二十七名妇女派人抬送回去。孽龙为了讨她喜欢,立时应允,说定第三日早起放行,事先也没和柳燕打个招呼。等柳燕来到,下去说没几句,柳燕又**又泼辣,见已引鬼入室,平添了一个分宠的对头,如何容得!当时醋性大发,劈手将孽龙一推,跑将上去就要打那丑妇,丑妇已知道出山掳人俱是柳燕的主意,好些姊妹亲友受了她的大害,送了许多性命,本就恨她入骨,这时见她忽来拦阻打入,又为争宠争爱,当时如不把她压下去,日后性命仍是难保,一横心,便挡了她一下。丑妇力气比柳燕大得多,先还有些胆怯,不知孽龙心意如何,帮她不帮,只拿手挡,并不敢还打。柳燕因打她不着,先是大骂孽龙无情无义,不将这丑泼妇吃了代自己消恨,却不甘心,后见孽龙不理,越发情急暴跳,喝令旁立山民上前相助。那些缠藤寨人知柳燕是孽龙的红人,不敢不依,正要拥上前去相助,不料孽龙伸手一拦,说两个都是他心爱的活宝,他谁也不帮,更不许两打一。这一拦不要紧,那丑妇看出孽龙分明偏袒着自己,还不下手等待何时?立刻改守为攻动起手来。柳燕如何能是丑妇对手?不一会便被丑妇打了个头破血流,头发也抓落了好些,最后无法,才逃往孽龙身后藏躲求救。丑妇更能见风转篷,得好就收,当着孽龙说:‘我两个都是山主心爱的人,只可和和气气陪山主快活,谁也不许排酸吃醋。你如答应,我便饶你。’孽龙一问通事,山娃子存心照直一说,孽龙本嫌着柳燕不能容人,听胖妇说这一番花言巧语,正合心意,喜得孽龙大笑,事后不但没安慰柳燕,反说:‘出山劫人是你说的,好容易得到一个宝贝,你又吃起醋来。平时你总拿沙虱子和山漆吓我,如今我也有了制你的人了。听话便罢,不听话我便叫新得的活宝打你。’柳燕何等心深,当时吃了从未吃过的大亏,虽然又气又急,眼泪只望肚子里流,外表不但未显,还装出了一脸笑容,说:‘我巴不得多几个活宝,使山主日夜快活,并非吃醋。只为她是后来,没和自己说,就叫山主放人。这些妇人虽不能陪山主尽兴,总可吸几顿饱的人血,她却把来放了。自己为爱山主,忠心大过,气不服她这些行为,才动她,不想遭了一顿屈打。打不过,认输就是。那沙虱子和山漆,一则闹着玩,二则想山主爱我才故意弄的。你既然害怕,我把它取来烧毁如何、’随说随跑回屋去,隔了一会取来一皮口袋山漆、一皮口袋沙虱子,因孽龙怕闻见二物,便命山娃子扔入深潭中去。这一来,果然将孽龙又哄欢喜,一手一个,抱着她和丑妇乱亲乱摸。她见孽龙性发如狂,坚执回房,以坐实她不吃醋,并能容让。其实柳燕诡计多端,一面用那两样克制之物去吓孽龙,又恐一个不巧将他弄翻,孽龙不过暂时皮肉受苦,自己当时就没了命。常拿出吓人的乃是两个空皮袋,原备闹翻时好打开来,证实自己只是故意取笑,并非真事,后来命山娃子扔人潭里的也就是那两个空皮袋,真有漆和沙虱的早藏在隐僻之处。回得房去,便背人痛哭了一场,心恨孽龙与丑妇切骨,恨不能立刻把这一双狗男女弄死才称心意。今早天一亮,便派山娃于往蜈蚣夹子送信卖底:她趁着丑妇此时言语不通,故意卖好,放松一步,要我们急速设法为她报仇。

“我们起初只知孽龙怕沙虱子,无奈这东西只在潭边沙地中有,无处寻觅,没奈他何。柳燕行事机密,如今已会说他们的话,便是山娃子也不知她口袋里藏什么东西,一取出来,孽龙便吓得怪叫,现在才知道,一个装的是山漆。孽龙因怕山漆和桐油,他那里这两种树本就不多,又被他命人斫净,柳燕这一口袋山漆,许还是独个儿偷偷跑往那片从无人去过的原生漆内觅取来的呢。可是我们这里漆树遍地都是,桐油还费点事,他也没有山漆怕得凶,我们要割取点山漆真叫容易。平日我们最伯的是柳燕引鬼入室,经此一来,这一层暂时已不会有事。就算能来,休看我们人都在崖上面,洞中洞外无人防守,可是这里地势最好,崖顶四角都有专人登高瞭望,左近五十里有人行动都可以望见,一声暗号,不消片刻,回洞的回洞,迎敌的迎敌,防守的防守,各有各的事。外面打他不过,如真到此,就不行,还不能拼出百十条人命,引他入伏一齐死么?我丈夫午后一得信,立刻命人采办山漆,割取毛竹做了卿筒,虽还不敢前去找他,总算多了一桩克他的东西。今晚恰好诸位尊客到来,得此喜信,且快活上一晚,明日大家再商量除他的主意多好。诸位但看前边上崖的暗道,可知我丈夫用尽不少心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单人上下的暗道,由上而下只有一根绳子,不消一会便落到洞底,不过不能请诸位打那里上去。你看适才我得信回洞,不比由洞底上来快得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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