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风呼啸,白浪滔天,瓢泼大雨无止无休,我前腿站着坐在雷击的礁石上,眯眼望着天空风云变幻。
这个时刻,不会有任何生灵跑来跟我说话。即将雷电交加,稍微有点常识的,都会在自己的小窝避避风头。
天上云渐渐变得苍黑,昏暗,一种无形的压力浮现在我心里。危险。恐惧。想逃跑。这正是我要的。我一动不动,等待着。我必须这样,否则,我会在安全感的麻醉下,无助地承受着自己内心的雷电交加,痛不欲生。
我因自己的缘故,探索这世界的真知,寻求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如此真实,以至毫不怜惜我已有的一切。我是猫,天生消灭老鼠的猫。但我得到的答案,却让我对鼠类产生了敬重,放弃了杀戮。我还是猫吗?不是。
当我是猫,浑浑噩噩接受猫的使命,猫类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而当我得到答案,懂得真相,我就再也无法如以往一般,对任何鼠类不问青红皂白地挥出利爪。因为我的思想独立了,什么也无法令我俯首;但我却要独自承受支配命运的重负——正如窃食了智慧之果的亚当、夏娃,再也不受神的保护,要自己赤足走在荆棘遍地的茫茫世间。这种负担如此沉重,沉重得如同只手擎天。
这是挑战,对自己的挑战,也是对生命所能承受的一切压力的挑战。我既期待,又恐惧地望着天空。来吧,雷电。
电光隐现的乌云,缓缓地膨胀,逼近。我从未见过这么低的云,也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云。它柔若无物,却又沉重无比。它有着乌黑的内在,苍白的面容,偶尔闪过的一丝丝紫电,犹如魔鬼嘴角的那丝狞笑。我将内心的侥幸、疲倦、犹豫、执拗都驱赶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等待,心如止水地等待。等待着一个命运。
覆盖着大地的乌云,挥舞炫目的电光,在我的头上缓缓盘旋。那是宙斯手执黄铜打制的雷电,要惩罚宁死不从的神祗吗?那是我放下一切,坦然接受命运的开始吗?
来吧!我听从上天的指派,假若我的存在理直气壮,请给我一个明白;假若我的存在并不应该,请给我一个痛快!我遍体皮肤血肉发出一阵阵战栗般的呼唤,电流飞窜盘旋全身。我再也忍耐不住,沛然无可与抗的积郁,由胸腹间冲向喉咙,迸发出一声上通九天,下彻九泉的尖啸。
仿佛答复我的请求般,厚重而汹涌的电光如一条凶猛毒辣的白龙,从乌云里盘旋而出,矫健地三转两折,瞬间吞没了我。
温暖安适的家里,胡子老头和精灵们正望着消散而去的鼠群瞠目结舌。方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下大雨,定睛一看,原来是外面数也数不清的老鼠成群结队而过。它们很稀罕地只是路过,不吃不咬,就是留下了遍地的老鼠屎——这一点比较遗憾。
“可苦了我哇,”胡子老头想哭,“这要多久才扫得干净……”
精灵们一致撇嘴,以示不屑:“得了吧你!地是你扫的?小女孩扫地的时候你在干嘛?嗯?”
“你们不要学那只死猫!”胡子老头暴跳如雷,“它都不知道死去哪了,现在还不回家!这雷鸣电闪的,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窗外,答复他的只有无尽的雨幕声声喑哑,像天在呜咽。
女主人从卫生间吐完出来了。她刚才面对潮涌似的老鼠,胃里的食物也跟着潮涌而出。看了看门外满地的老鼠屎,她皱了皱眉头,一把拎起胡子老头和簸箕,一鼓作气把这些全都扫完倒进垃圾堆,之后找来拖把和水桶,彻彻底底地拖个干净。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一屋子的生灵邻居们停止活动,在各自的角落里静静地等着,等着某位邻居的归来,直到太阳消失在天际。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下去,延续了好久。
女主人每夜还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洗澡、上网、上床睡觉。她也没有觉察,身边少了一只猫每天看着她,跟着她,护着她。当然,家里的扫把好像从此耐用多了,这是她唯一觉得奇怪的事情。
另一方面。
海的对岸有一个礁石组成的小岛,岛上没有花草树木,满布牡蛎和贻贝。锋利的贝壳和刺人的盐霜遍布岛岸。
这个向来荒无人烟的岛,此刻一只虎纹黄猫正蹲立在岸边,脚下的海水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它的身影,还有它背上的一个瘦小身影。
“为什么洞里别的老鼠使劲逃命,你不跟着逃?还敢跟着我来?不是我醒得快,你小命差一点就送了海龙王了!”
“我可是真心诚意跟着你啊!是我告诉大老鼠开灯让你进来的!再说了,你见过像你这么友善的猫吗?我的同类对我都没那么客气,他们对我爱打就打,爱骂就骂,有一次……”
“闭嘴。”望着我指尖的电光闪烁,它也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
我遥望着对岸那个城市,还有那栋楼房。那里是我的家。里面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主人,还有我数不清的好邻居,还有根不会扫地的扫把。可惜我不再属于那里,我的生活属于我的不屈于愚昧的生命。我现在要离开了,把一切的眷恋和过往都留在这里。也许我的旅途有一天再度路过这里时,我会去探望他们。但愿那时,我得到的是熟悉的延续,而不是陌生的开始。
(二)
从小岛回到城市,再悄悄从城市离开。渡海回到城市的途中,我已找不到那块礁石。仿佛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渡我。
渡海一路上,啰嗦老鼠对我经受的雷击感到很惊奇,我实在没法跟它怎么解释。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中了邪似的到那里去呼天抢地,为什么雷电会响应我的召唤当头砸我,为什么砸晕我以后我就从水里显出影子来了。
这些都不是问题,起码不是眼前的问题。世界这么大,早晚我能从旅途中得到答案的。
现在摆在眼前有个小问题:一只老鼠和一只猫在路上走是不是引人注目了点?我如果不想让人看到的话,搞点小动作轻而易举;但这老鼠实在是麻烦。
“猫把老鼠叼在嘴里就好了。”啰嗦老鼠想了想,有了主意。它刚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貌似”,还蛮得意地吹嘘这个名字有什么中西方文化交流的韵味。
“恶心。其它呢?”你的味道很好么?叼在嘴里?我瞪了它一眼,貌似马上矮了半截,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但没更好的主意,最后它放弃地趴了下来。
“那我叫你什么?”貌似在我背上问我。
“随便你,不过我不叫猫。”我眯着眼睛嗅着海的气味,正陶醉着。
“叫你阿拉?”它随便胡诌了一个。这算不算得罪我?我一个翻身把它丢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