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燮知道,还都洛阳,无论对于谁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喜庆之事。
对大多数排挤在权力中枢的中原士族而言,故土收复,重回家园,本就是一件大快人心、值得喜极而泣之事,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在江南无生存空间,回到中原后,将有大好的时机给他们去重振家业,且远比在江左要容易得多。
而对于江左的本地世族豪强,能有机会撵走与他们争食的江北侨姓,自然不会怠慢,因此,在扬铮的带头下,才出现了如此一边倒的态势——除去公侯外的大部分士卿,几乎都叩拜在了大殿堂中,高呼着:“恭请陛下还都洛阳!”
但他心中无比清楚的是,如今的时局,江北中原唯一的军事势力便是效忠越王的五营军,而江左的各地强藩及其手下的地方驻军,是绝不会放弃现有领地,随朝廷北迁的。
因而,还都洛阳,只会令好不容易收服各方势力的司马旭再度沦为越王的傀儡,而朝廷或又将重新步上诸王之乱的覆辙,使原本就飘摇脆弱的晋国更加动荡不堪,而这些,是他决然不愿看到的。
对于司马徽的野心,或许久在军旅的叶凌看不真切,但久在朝堂的王燮,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着司马徽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冷笑,王燮心中难以释怀,始终有种想要捶胸顿足的愤慨,然而,面对如此以“大义”冠名的还都洛阳,自己又不可能跳出来反对,寒了众士卿的心。
不得已,王燮只能寄希望于此刻正左立不安的司马旭,祈求着这位新皇能妥善处理此番波折。
司马旭有些泄气般的坐于圣位上,眼睛透过冠冕前下垂的珠帘,扫视着大殿内叩拜在地的百官,此时他的目光中,没有了起初的那种盛气和得意,而是充斥着惶恐和不安。
最后视线回到司马徽身上,颤抖的右手端起了席案上的酒樽,但稍有抬手后,又放下了,端正一番仪容,慢慢掩去了眼中的那丝慌乱,压低嗓音,故作镇静深沉的道:
“还都一事,自然在朕的未来规划之中,只是时下,江左形势刚定,中原大局未稳,此时朝廷迁回洛阳,顺则天下安平,军民振慨,然而,凡若有失,则必定生乱,祸及九州,朕乃天下之主,还是当以社稷稳定为重,绝不敢贸然以国运而赌之!”
听闻司马旭说完这一番话,王燮才算是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见伏地百官面面相觑,他也从席案前起身,以一副哀婉叹息的语气接着道:“诸位同僚还请体谅陛下难处,吾辈又何尝不想,在有生之年还能目睹一番洛阳城的巍峨繁华呢?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各位还需以大局为重啊!”
“右丞相说得在理!”长沙王司马稷也开口了,语气还算平静:“北伐大军夺回洛阳故都,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然而,诸位还应看清当下时局,邺城还在肃甄鲜卑手中,潼关以西也有石羯肆虐,凉州仍被羌胡阻拦,此时还都,弊过于利也!还望越王言行三思!”
司马稷瞪着司马徽说完后,周言和柳湛也相继出面帮腔,各抒陈词,挑拣还都之弊,司马旭听着点头应允,但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公侯中唯一没有言语的叶凌身上。
“叶爱卿,你对于还都一事,有何见解?”
司马旭问出声来,而叶凌也随之露出了一丝忐忑的神情,他看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司马徽,迟疑良久后,才摇摆不定的站起,向司马旭俯身行礼,道:“启禀陛下,还都洛阳,或能鼓舞士气,振奋民心,使我大晋早日光复故土,但”
叶凌停住了,抬首看了一眼司马徽,又接着道:“但中原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微臣窃以为,还都一事,时机未到!”
司马旭听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看向了仍然端着酒樽的司马徽,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
但王燮却没敢有丝毫松懈,反倒是更加不安了。
既然司马徽提出还都洛阳,那他就很有可能在夺回中原后,自立为帝,到是时,南北二帝,拥谁为正朔,想必如今在场的所有公卿心中自有权衡:
一面是守成江左的吴王,一方是北伐复国的越王,一边是孙吴旧城建康,另一边是大晋故都洛阳,两者相较,悬殊实在太大,再结合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的响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如此,天下不乱则矣,一旦动荡,便又将是一场家国浩劫。
而更重要的,真到那一天,琅琊王氏好不容易在江南所支撑起的势力,定将一蹶不振,甚至是灰飞烟灭。
这,才是王燮最为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