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味儿尚未淡去的2006年年尾，山村的新年气息依旧很浓郁。</p>
吕妈终于将抹布洗干净搭在晾衣绳上，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这会儿也捶了捶腰。</p>
“可算是干完了……”</p>
她本身就爱干净，屋子向来收拾得井井有条，平时这点儿活儿也根本不在话下。</p>
可今年不一样。</p>
一来，大成跟珍珠在帝都生活，还时不时寄些钱回来，几次三番说要让她养养身子，可别跟他爸一样老来多病，自己受折磨，儿女也牵挂……</p>
享福谁不愿意呢？</p>
以前是瞅着孩子们压力大，老的也绷紧个弦。</p>
如今眼看着大成的生活越来越好，听电话里的意思，年底再也不用愁了。</p>
这一轻松，吕妈忍不住也就松泛了一点儿，干活没那么拼了。</p>
如今在家伺候伺候老头子，眼看着他腿脚渐渐麻利，孙子如今也能歪歪扭扭站起来喊两声——</p>
这就很好了。</p>
……</p>
当初这娃儿在保温箱里待了好几天，想着身子弱不好养呢。</p>
谁知道爹妈扭头去帝都之后，每个月都寄来各种营养品，什么补钙的补这这那啥的。</p>
但凡是讲能给孩子吃的，老两口一天三顿，那可半点都没舍不得。</p>
再加上农村孩子本身也皮实，如今一岁过去，这孩子看着虽然稍微瘦一点，可年头年尾也没生什么大病，俨然体质已经慢慢补过来了。</p>
这可真是老天保佑。</p>
正琢磨着，吕爸牵着孙子，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往回走。</p>
吕妈赶紧迎上去。</p>
“哎哟，我小宝今天真厉害，走这么长路，累不累呀？”</p>
一边说一边看着老头子：“怎么样？今天走的时间长一点了吧？”</p>
吕爸也高兴。</p>
“强多了，比昨天多走了十分钟，明年咱要是真去帝都，我去那儿也不用人服侍了。”</p>
“还能给你搭把手。”</p>
吕妈一听这话，笑容反倒是收了两分，表情有些不舍：“真去啊？”</p>
话音未落，只见外头一辆三轮咣咣当当顺着山路开过来，吕成和珍珠下了车。</p>
……</p>
三轮车的车厢里塞满了各种各样农村走亲戚最合心的节礼，大桶的糖油，知名的烟酒，样样拿出去都很有诚意。</p>
光是卸这些东西，就颇费了些时间，吕成最后从车上拿出一副对联下来，对一旁帮忙拎东西的吕妈说道：</p>
“妈，浆糊打好了吧，下午咱们早点贴对联。”</p>
正说着，邻居家婶婶也抱着盆子过来了。</p>
“大成回来啦？年货买的怎么样？早跟你妈说了别打浆糊，我家一次做好，咱们这几家轮着用? 省事儿。”</p>
再一看满地的烟酒粮油? 忍不住愣了一下? 语气有些迟疑：</p>
“大成，你这……”</p>
一看这些贵重东西就知道，这明摆着不是过年用的呀。</p>
邻居家可也借给他们家不少钱呢！</p>
大成原本昨天夜里就回来的，今天特意又找了车辗转去市内买下这么多礼品，为的? 就是今天晚上。</p>
……</p>
他们村里有个习俗——</p>
债不过年。</p>
但凡今年能掏得出来的? 能在大年二十九给? 绝对不会拖到初一。</p>
往年那是没办法，人家也知道他们不是诚心不还钱，如今……</p>
老实说? 吕成一家子等待这一刻，等待的太久了。</p>
……</p>
珍珠赶紧笑着说道：</p>
“婶儿，晚上都在家不？我跟大成今年在工地里干得还可以，要是方便的话? 晚上我们去您家坐坐? 这么些年也多亏了大家……”</p>
她本来就是个伶俐的性格? 在帝都又是看书，又是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如今说起话来更是体贴，让人如沐春风。</p>
隔壁婶子瞬间明白了地上这些礼品是要干什么的，表情立刻激动起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p>
不过嘴上却是客气的：</p>
“哎哟，这么客气干啥，都是邻居。这也不急，你们要急用就急用……”</p>
语无伦次的。</p>
…</p>
国人说话的艺术就在于此。</p>
借钱的倒不怎么样，被还钱的那位反而客客气气，还要再委婉推拒，唯恐伤了情分。</p>
但吕成不是那种借着钱还觉得自己有本事的人，说实话，乡亲们的债压在身上，日子总也不舒坦。</p>
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拖欠大家的钱。</p>
他笑了笑：</p>
“婶儿，您就别客气了，这么些年来要不是您帮衬着，我们这一家老小可难死了。”</p>
“晚上不光有您的，咱们村里的，大家一起做个见证，我把这债都给结了。”</p>
听到这话，隔壁婶婶也不好再说了。</p>
她自己可以客气，可乡亲们的就没有理由让她来做这个好人说面子话了。</p>
于是笑了笑，表情也不再克制：“那行，我跟他们都说一声——放心劲儿，都年底了，肯定都在。”</p>
婶婶把浆糊放下，人就立刻转到隔壁的隔壁去了。</p>
……</p>
而吕成将东西收拾一下，对珍珠笑了笑，得到同样释然放松的一个表情。</p>
看来债务的压力，不仅仅压在他的心头。</p>
他转头道：“妈，今天下午对联早点贴吧，晚上得折腾不少时间呢。”</p>
村里头欠钱多多少少的，也很有些人家。</p>
“行。”</p>
要不是快过年了，他们这儿规矩不好请别人家大吃大喝，那这回无论如何得请大家伙吃顿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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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更好，趁着年还没过赶紧还钱，来年再喝酒时感情就又不一样了。</p>
不然欠着债，请客吃饭彼此也都不顺畅。</p>
……</p>
吕成爬上爬下地贴浆糊，珍珠抱着孩子，心肝宝贝儿的疼。</p>
一整年没见儿子了，再见到孩子，她的心仿佛就跟化了似的。</p>
爷爷奶奶照顾小孩也贴心，这都冬天了，孩子脸上居然没皴裂，这在村里已经是相当宝贝了。</p>
再看身上的衣服，穿的倒不特别厚，但孩子手心也热乎乎的，小娃娃火力旺，也证明体质确实是不错。</p>
尽管有可能还是比不上普通的健康孩子，但珍珠已经觉得非常好了。</p>
她昨天夜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抱到身边看了大半夜。</p>
真是怎么看怎么爱。</p>
正逗着孩子呢，吕妈看着儿子，有点犹豫：</p>
“大成啊，我跟你爸明年真要去帝都啊？”</p>
她环顾四周——这好好地，乡里乡亲的都在这儿，冷不丁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p>
……</p>
“得去。”</p>
大成知道他妈的心思，这会儿毫不犹豫的说的道。</p>
“妈，您光想着乡里乡亲，怎么不想着您儿子孙子呢？”</p>
这个问题电话里已经说过好多次了。</p>
“我们那边也忙，没空照顾孩子，还得靠你们搭把手……但小宝总不能老跟我们分开。”</p>
“再说了，小海年纪还小，成绩正是需要抓紧的时候。我跟珍珠在帝都联系了个学校，去了补补课，把进度赶上去，就能上帝都的初中高中，回头高考都比别的地方轻松一些。”</p>
“还有，你们俩的身子现在也没那么硬朗了，搁这村里边，又没有别的收入，还能有种地的力气吗？种地能有几个钱？”</p>
他一边刷浆糊贴对联儿，一边认认真真跟吕妈分析。</p>
“我跟珍珠在帝都，如今也不是没有住的地方。一个院子不比咱这屋小，珍珠每天做包子，我每天忙着工地装修的事，家里也没人看着，回来也吃不上一口热饭……”</p>
有些话嘛，听听就行，主要是把父母都接到帝都去。</p>
年龄大了，可不能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干农活了。</p>
……</p>
“你们俩跟过去，一来可以帮忙带带小宝，二来小海上学，我们俩回家，也能有个热饭吃，对吧？”</p>
吕妈早就从电话里听他们不止一次的说这些。</p>
道理她心里都清楚，只不过一时还是不舍，所以最后才那么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