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遥还望着果儿直发愣,身后突然传来道衍的声音——
直到此时,陈遥才想起,自己之前正是因为被叛军追杀才会跌落马背陷入晕厥,此时当不该是于树下醒来,身侧更不可能燃起篝火,若非如此,只能是有人于战场之上将自己救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不是救果儿呢?
念及此处,陈遥眼眶再度泛红,他摇摇晃晃起身,转头回望,果见道衍大师与小李道长皆在此间,此时两位仙家高人正围着篝火,各自打坐。
陈遥拱了拱手,却没能说出些什么,只失魂落魄一般,也摇摇晃晃走到篝火旁,学着二人的模样,盘腿围坐火堆前,愣愣出神。
好半晌,道衍才缓缓睁开双眼,目中神情无喜无悲,他开口问道。
“施主,今后将做何打算?”
陈遥闻言转头,呆呆望着面前这身怀神通的得道高僧,他能口绽金莲佛光透体,他能瞰破奸邪移形换位,他……
是啊,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就算别人能通天彻地所向无形,这些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能做什么?
今后又如何打算?
细细想来,只能是……
“若二位不嫌弃,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沉默半晌,陈遥突然开口说道,见两位高人同时望向自己,陈遥苦笑一声,喃喃说道。
“自濮州以来,晚辈承蒙二位高人几番搭救,报答之心自不敢忘,如今还望二位高人成全,能将晚辈收入门下,晚辈愿受道衍大师衣钵,也愿拜入真人门下。若二位还有此意,那今夜还请收了晚辈这不肖之徒。”
何为不肖?
当是陈遥现下这般,又想习得佛门神通,亦不愿放弃道家法术,分投两门还全无顾忌,可谓贪心不足蛇吞象,实属欺师灭祖之举也。
但贪心不足又如何?
欺师灭祖又怎样?
这是西游的世界,九天之上有神佛,九幽之下存冥司,只要自己也能褪去肉体凡胎,只要自己也有通天之能,那无论是手刃王仙芝,还是将果儿从阴曹地府拉回来,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事!
道衍与李岚清闻言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神色复杂,有些许讶异,同时也怀着些许赞许,但更多的,却是悲悯与叹息。
“阿弥陀佛。施主何出此言?”道衍问。
“无量天尊,善人何故要集两家之长?”李岚清亦问。
“晚辈对这国无感,对这天下也无太多想法,非要说起来,无非是想独善其身罢了,如今濮州城破,官军溃散,晚辈相依为命的家人也于战火中离散,果儿……果儿她……更是落得当下这般情景,若我不能为其做点什么,怎对得起她那一声哥哥?”
提及果儿之事,陈遥眼圈一红,上一世没能守护好自己的果儿,没想这一世亦是如此,这让他无比痛恨自己,上一世是,这一世也是,所以即便背负滔天骂名,他也要习得人间最强之法。
权位更替朝代变迁如何?
天下大义苍生浮沉又如何?
对陈遥而言,这些都与他再无瓜葛。
道衍闻言闭上了双眼,合十诵经;李岚清亦是负手而立不发一言,当下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陈遥也未再多言,遁入空门也好,拜入道门也罢,高人收徒除了机缘也讲求心境一说,大概……自己刚才那番话没能入二位高人之眼吧。
超凡脱俗乃为修行之本,哪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或是儿女情长而修行?
如此何来解脱涅槃一说,又何谈追寻大道飞升成仙?
这么想是没错,但陈遥并不想解脱涅槃,也不想得道飞升。
“你本就是佛门中人,说与不说当也与贫道无关。”
过了许久,这李岚清才再次开口说道:“但若想拜入道门……陈遥,贫道且问你,何为爱国,又如何看待吕圣公此人?”
关于爱国这个话题陈遥曾对梁大哥说起过,他不知为何当下小李道长对此事感兴趣,又为何会提起吕公的话题……
不过转念一想,陈遥又觉得,大概是小李道长在考验自己。
可他为何会说自己本就是佛门中人呢?
古人做事皆讲礼数,陈遥闻言便也没想太多,真人问,他便答,答完他自己再问便就是了。
想了想,陈遥便将之前与梁大哥所言简单概括了一下,将守军与叛军都从这个范畴里剔了出去。
到底都是利益驱使,立场变换,整片濮州地界,兵戈者众,爱国者……却是寥寥无几。
“那依你所言,叛军无错,朝廷无错,便是指这两方皆错,叛军也好朝廷也罢,无一不是出自私心而非真是爱国,然否?”
“然。”
“何解?”
“真人可知安史之乱。”
“岂会不知?”
“安史乱时,张巡奉命据守淮阳城,最终粮尽无援,真人可知这张巡是如何做的?”
李岚清道法高绝修为精深,但毕竟出生之时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他也未同陈遥这般系统地学习过历史,知道安史之乱,但对其间所发生之事、特别是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之事不甚了解——
当下听陈遥提起张巡这个名字,李岚清便蹙起了眉头,好在身边的道衍与之相反,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接上了话茬。
“张巡乃玄宗开元末年中进士,历任太子通事舍人、清河县令、真源县令。安史之乱时,起兵守卫雍丘,抵抗叛军。此人文韬武略,骁勇善战,至德二载,此人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前后与叛匪交战四百余次,最终因粮草耗尽、士卒死伤殆尽而被俘遇害。后获赠扬州大都督、邓国公。”
“如此,当是忠义之士。”
听道衍说完,李岚清微微颔首,这张巡固守城池,保家卫国,死战不退,可谓忠肝义胆,铁骨铮铮。
“那在真人看来,此人便是爱国,然否?”
陈遥没有点头附和,只愣愣瞅着眼前篝火,淡淡反问。
“不然?”
李岚清见他神情有异,又见一旁道衍双手合十开始低声诵经,顿觉此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随即蹙眉也反问道。
“真人忘了,晚辈问的,是这张巡在粮尽无援之时……是如何做到死守淮阳的。”
“……莫非是……”
李岚清目光微凝,顿时明白了其中深意。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