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听到洛翔的回答,董心缘顾自苦笑:“你是觉得,我双目失明,容貌又毁,性情变得乖戾古怪,阴晴不定,甚至有轻生的念头,多半不会将孩子生下来是吗?”
洛翔闻言赶忙解释道:“我与裴先生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对你说……其实救你来药园时,裴先生便诊出你怀有身孕了。心缘,你历经如此大劫,孩子却没有受到影响,他这是命不该绝啊!”
董心缘抚摸自己的小腹,想到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酝酿成长,心中又是幸福又是伤感。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个意乱情迷的冬夜,他的手掌温柔抚摸着她每一寸肌肤,忘情地呼唤她的名字,她热情的回应更令自己羞涩。
只是几月时光,却仿若隔世,昔人不再,此情亦只待追忆。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他那张妖孽般俊美的脸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脑海中,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日日侵袭心头,带来的相思与苦痛一点点摧毁她辛苦筑起的堡垒。她终于领会到“爱得深,痛得深”的滋味,也终于理解蒙婼为何恨不得想杀了她。
蒙婼对季往郢的情已有一千多年,这么多年的痴恋,累积起的爱是多么庞大?如此的感情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由爱生恨,蒙婼又怎么会不将她恨死?她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怪蒙婼,蒙婼亦是个可怜人。
洛翔见她低头不语,甚是担心,一直防着看着,唯恐她做出什么事来。
“他父亲那么好看,孩子应该不会很差吧?”她突然开口问,语带笑意。
洛翔喜出望外,连忙说:“不会不会!小家伙一定会和主人那般俊那般美的!”
失明的日子里,董心缘看不见白昼黑夜,只能依着阳光、风与气温这些判断。有时恰逢连绵的阴雨天气,她甚至分不清午后傍晚,于是只能坐在廊外听雨打青瓦。雨水飞溅到身上也不避,反而伸手去接屋檐流下的雨水,冰冷刺骨的感觉却让她稍稍安心,至少她还能感觉到事物的存在,它们不是真的消失了,她不是一个人。坐得久了,哑女曲晚才会在她手心写字,劝她回房。
有了孩子,董心缘渐渐变得嗜睡,时常都是一整天窝在床上。裴鹿衔尽心为她调理身子,她的状态渐好,也少了些胡思乱想,日子过得还算安逸。
时间一晃又是一月多,这日董心缘闻见梅花香,便执着青竹杖,让曲晚带她寻去,原来是药园外的一林梅花开得正旺。
昨夜刚下了一晚的雪,寒梅傲雪,定是瑰美非常的景致。董心缘踩着雪,触摸那些梅花却是一样都见不到,颇感惋惜。但此时她已不是刚刚失明,心境情绪都清明缓和,再不似当初的怨恨不甘。
曲晚怕她身子冻着,在她手心写字欲要带她回去。董心缘也不愿伤到腹中孩儿,让曲晚折了几枝梅花便准备走。
这时,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董心缘戴着面纱,却依旧没有勇气面对外人,匆匆转头离开。
“前方何人?”一少年叫道,同时跑着过来挡住她们的去路。董心缘听他的脚步声,功夫底子倒是不弱,否则也不可能在雪地上也能如此轻易追上她们。
这少年又问了一遍:“你们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裴长老的药园外徘徊?”
“我们是裴先生的客人。”董心缘淡淡回答。
“客人?呵,一个瞎子,还戴个面纱遮遮掩掩的,裴长老在我们姮苏德高望重,会有你这样的客人?真是撒谎也不打草稿!快说,你到底是谁?进我们姮苏目的何在!”那少年声音听得稚气未脱,想来是刚入门的弟子,加上自持有几分功夫,年少气盛也不是稀奇的事。
董心缘在意肚子里的孩子,无心与他纠缠,示意曲晚快走。哪知这少年变本加厉,一把夺了董心缘的竹杖,惹得曲晚咿呀叫了几声。少年大笑道:“哈哈,原来是个哑巴!瞎子和哑巴,倒也般配得很啊!”
董心缘一听此话,再也止不住怒火,转身踢起一把雪花,暗含的内劲直接将少年击飞出去。
少年惨叫着在雪地上滑得老远,手上的竹杖顺势脱手滚落。曲晚见状,忙追了竹杖回来,交于董心缘。
少年咬牙切齿地站起,抚摸作疼的胸口大叫道:“你竟敢伤我!我可是姮苏掌门姚夏的重孙!”
董心缘见多了这种仗势欺人的富家少爷,当下一杖震地,冷笑道:“本姑娘最喜的就是杖打你们这些纨绔子弟!”说着,身子一跃,手中青杖舞成青色杖花,带起的杖风呼呼直响。
那少年眼见这阵势,显然是不敌的,赶忙转身逃跑。董心缘哪会让他得逞,当下脚下生风紧追不舍,一杖一杖击打他的臀部。少年想甩却甩不掉,被打得一蹦一跳,甚是滑稽,最后疼得哭出来,赶忙停下求饶。
董心缘正要好好训斥他,忽然又听见人来。那少年大喜过望,撇下一句“你死定了”,一溜烟跑走,而后只听见他对人诉苦说:“姚鸠表姐!那有个恶女人,擅闯姮苏,刚刚还打我!”
姚鸠!?天哪!?董心缘心跳似漏掉一拍,也不管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只顾逃也似地驻杖离去。然而她慌乱中未留意脚下,踩雪一滑,眼看就要栽倒,曲晚及时扶住她,这才幸免于难。
“心缘?心缘!?天哪!真的是你吗!”那人惊喜尖叫,声音清朗,不是姚鸠是谁。
姚鸠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来,抓着董心缘哭叫道:“心缘,真的是你啊!你怎么会在姮苏的?我们捡到你丢的那根发带,还找到了山道上的血,都以为你死了!整个松曜又在曜山找了三天三夜才罢休!怜怜把嗓子都哭哑了你知道吗?若不是还有陆哥在,她可能早就自尽了!可是你若还活着,就给我们报个信啊!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知不知道我们有多伤心啊!”姚鸠抓着董心缘的衣襟拼命摇晃,寒冬腊月,她的眼泪滴在董心缘的手上时还是滚烫的。
董心缘想起朋友为她肝肠寸断,亦是悲从中来,所感悲伤不是面对洛翔那般轻微,所受的委屈与无助在身体里叫嚣。她极力控制情感,低头哭泣道:“对不起对不起,只是我这副模样,只想当自己已经死了!”
姚鸠只顾着哭,经她一提方才注意到她掩着面纱,一双眼睛睁着却没有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