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原来就有许多牡丹,皇帝又得了大臣敬献的数本红、紫、浅红、通白的牡丹,移植在凌波池畔的沉香亭前。
值花盛放,胜似云霞。
那日他们又来赏花,皇帝同贵妃出现的地方总是有梨园弟子的跟随,然后便是喧天的歌舞,而梨园中的李龟年他手中的擅板却可唱出最动听的歌。
我倚在水面,幻化了身形,准备静静倾听,李龟年走上前来,可是皇帝却阻止了他,他用一种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为?”他传诏: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
李白,不知为什么,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太监扶着一个醉醺醺东倒西歪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人,我是识得的。
多少年前的天宫的宴会上,我是不受注意的,便偷偷的离开了宴会,走到可以眺望云海月亮的栏杆边。
于是,我便见到了他。
他穿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衫,神情遥远的眺望着远方,似乎与这个天宫已经隔绝了一般。
云儿托着他的白衫飘舞,仿佛最动人的舞姿。
他是高洁的,飘逸的,骄傲的,孤独的,在这天宫中所有人的仙人中,我突然觉得,他才象是真正的仙人。
我甚至不记得我那天望了他多久,他虽然静静的不说一句话,但流露出来的东西却比最盛大的歌舞还要耐人咀嚼。
他为什么来到了凡间?
为什么?
难道这样高洁不染一尘的仙人也会被谪落么?
他的容貌已经同以前完全不同了,又喝醉了酒,但是那股子气韵,还有那源于眼神深自的孤傲,我知道我不会认错。
一个太监提醒他:“学士,陛下为您为娘娘所写的是清平调!”一个太监叫苦道:“学士,怎地在此节骨眼上喝醉了酒?”
他纵声大笑,我在呆怔中忘记了一切,不自觉的向他走去,正值那个太监正对他唠唠:“是清平调呀!记住了,清平调!”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驻在了我的身上,一种似乎是深思的表情在他脸上浮了出来,“清平调,”他喃喃的说,目光却一动不动的凝注着我,我一阵紧张,没想到身为凡人的他竟然可以看到刻意隐身的我。
还是他真的醉了么?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在人间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他在天庭的时候,个子不高,相貌也普通,但那股子气韵,仿佛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叫你在万万人当中还是第一眼看见的是他。
“清平调么?”他忽然微笑起来,“我已经有了,”他看着我,曼声而吟:“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问我:“我们是在群玉山头见过呢?还是曾在瑶台月下相逢过?”
他竟然真的看见了我。
出口成章,他依然是那个叫天宫都为之震撼的才子,难道他出也和我一样记得那次相遇么?
我说不出话来,太监早已经扶着他继续走,一边说:“学士,学士,且到沉香亭皇上跟前把诗写下来,别慌着这时,别忘了词……”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我不知不觉的跟着,两个太监已经连拖带拉的将他带到皇帝与杨妃跟前,放开他,他便向一滩泥似的跌落地上,三呼万岁。
皇帝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他如今可是个凡人了。
不过皇帝的说话还是很和蔼的,“今日朕与妃子在这沉香亭畔赏此名花,不欲用旧词,还要学士大手笔写几章新词,以备梨园唱来!”
“臣知,”他笑,在皇帝面前竟也意态豪迈,不略形迹,他的目光在牡丹花上停驻了一会,然后落到了杨妃的身上,那目光便象是凝住了似的,一种似乎是难以置信又惊喜莫明的神色浮在他面上,他挥了挥手,李龟年已经笑吟吟的将金花笺铺在他面前,高力士捧了砚台,他拿起笔,略一觉吟,他濡笔援写了第一首,旁边太监早已一句句念了出来,他扫了我一眼,目光重又停留在杨妃面上,提笔又写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此句一出,太监固然念得眉飞色舞,就是皇帝也脱口叫了一声:“善!”
他却只微微一笑,墨汁淋漓的滴在身上,似全没在意一般,又赋写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回太监方一念完,皇帝便又脱口道:“妙极!”杨妃更早已满脸喜色,将那张金花笺拿到手里,细细观看。
三首诗完,不过倾刻的功夫,众人均是意动倾慕,他却只持笔在手,流露出满脸的醉态。
皇帝喜道:“玉环,学士为你写的这三首清平调,足以令你名传千古,依朕之见,你应该亲自持壶为学士斟一杯!”一边又转首对身边宁王说道:“大唐得此奇才,国家之幸呀!”
杨妃早已起身,笑吟吟的持玻璃七宝杯,为他酌了一杯西凉的葡萄酒。
只见他一手接过,一饮而尽,闭目赞道:“好酒!”杨妃敛绣巾再拜。
鉴于他超凡脱俗的才气,在场的众人竟是谁也没在意他脱略形迹的举止。我在心底轻轻叹息,他终究同以前是不同了。
得了这三首精彩之极的好词,皇帝便亲自调玉笛以倚曲,命了梨园弟子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李龟年以歌。
我没入冰凉的水里,依然听到曲唱,每到曲遍将换,皇帝则迟其声与媚之,这曲比平日更多了许多意味,但不知怎的,我却有些想叹息。
作者按:沉香亭按记载系在禁中兴庆池畔,而非书中所说之凌波池。通人勿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