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先生(2 / 2)

“你去哪里?”

张楚匆匆答曰“枣庄。”

“你去哪里?”

她镇静回道“淄博”。

张楚高昂的情绪一下子落到冰点,再有十几分钟就到淄博站,难道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可是,她是临沂人,又怎么会在这一站下车?

一段旅途,难得邂逅有缘人,遑论一段情愫?两情相悦之时却到站了,徒留几多惆怅和伤怀。

张楚的情绪再次低落下来,两人陷入沉默之中。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4.

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张楚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抱着她的大腿,不让人家走。也断不能在淄博下车,与她同去,那样太过突兀,也不现实。可是,无论如何,总不舍一拍两散,就此相忘于江湖哪?!

事在人为,任何事情,不主动努力,等靠要,是行不通的,想到这里,张楚鼓起勇气,准备采取行动。

他把那张九间棚的素写铺在《环球银幕》上,推到她的面前,将笔轻轻递过去,忐忑地请求道,

“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时间再聊聊电影……”

她收拾好东西,正望着窗外。听到张楚的请求,转过身,理了理垂下的发梢,大方地留下姓名地址,在后面注上“兰馨摄影图片社”几个字,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不知为什么,张楚从那最后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哀愁。他望着窗外,等待着她。终于,一阵喧闹之后,她修长的身姿出现在站台上,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

带着欣喜,他默默地反复端详那几行颇有古趣和书法意味的字体,“马丽”,嗯嗯,不知是不是回族。

走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人生的列车就是这样。

一个面孔黝黑,粗声大嗓的中年妇女坐在马丽刚才坐过的位置,“呯”一声重重地将脏兮兮的口杯撂在小桌上。

斯人已去,张楚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被抽干的水塘。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将《环球银幕》收起来,放入背包,阖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面。

旅途就象平静的湖面,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接着就归于平静。

可是,张楚的心无法平静。

5.

大四的生活紧张且凌乱,弥漫着一种末日的情绪。

学校为保证毕业季的安全,严查作息和出勤。学生会组织的巡逻队挨个检查宿舍,每晚10点,宿舍楼大门就挂上一个半斤多重的大铁锁,像怪兽的舌头,吐着戾气。

除了学分、考试,还要忙着实习、分配、应付学校的人情往来。如此忙碌,张楚却坚持管理学校信箱。这几乎完全是出于私心,他只关心有没有马丽的信件。

马丽在淄博下车,原是要去拜访艺术学院的一位老师,那位陈老太太在培训期间给予马丽很多照顾和帮助,同时,也是为了顺便考察淄博古窑。从马丽那里,张楚了解了陶瓷艺术某些精妙所在,也第一次听说《博山陶瓷厂志》这样的专业资料。他津津有味地读信,心里却猜思,这和摄影有毛关系?

她说平邑县的女孩爱美到极致,图片社周边的银行、交通局、商场的女孩,特别痴迷到兰馨拍艺术照,好几个女孩长此以往竟成了她的闺蜜。张楚就回信问她,有没有用古陶作女孩摄影的道具?还厚颜无耻地托她把漂亮女孩介绍给自己。

他习惯了这种克制的若即若离的“朋友”关系,也不了解什么是爱,因此也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女孩说过“我爱你”。有时,他也会考虑将来,毕业后两人的关系该如何发展,是不了了之,还是不断进阶。

她的婚姻状况如何?两人从没有在信中提起过,他们只乐意谈感兴趣的话题。

夜深人静的时候,宿舍里弟兄们的鼾声、梦呓、磨牙声此起彼伏,夜猫的叫声不时从操场的某个角落传来。

他会在这样的夜晚,躺在上铺,大睁着眼睛,回忆她的样子,幻想着马丽在火车上给了他一个甜蜜的拥抱,奶尖温柔地刺入他心灵深处。

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很快再次相见。

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收到马丽的信件,这打乱了往常三五天一封的节奏。张楚有些焦躁、担心,每天急匆匆往收发室跑两三次,有时打着打着篮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倏地跑去问问。

后来,猛的就来了一堆同学们的信函,汇款单、包裹、挂号信,原来是邮局不知什么原因积压了函件。

张楚迫不及待,在里面寻来找去,终于发现那封久违的白色平信。

她后天要来青岛,办理结业事宜,清理打包个人物品。有些书,过于沉重,不便携带,想让张楚挑选留下,并在信里征求张楚的意见,如有意向,某日在艺术学院见面云云。

6.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手抚胸口,有些后怕,假如这信再晚来几天,岂不误了大事!

再见马丽,是在一个夏夜的晚上。那是张楚第一次进入艺术学院。校园里满目皆是帅哥美女,本来对自己外形颇有优越感的心态突然崩了。

看指示牌,询问旁人,终于在一座青砖小楼前停下。嗯,就是这个房间,张楚站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激动,有点忐忑。此时,飘渺的琴声从房间里断续传来。

张楚再次深呼吸,轻叩门楣,等了一会,没有反应,也许是琴声干扰了敲击声。再敲,门忽一下拉开,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站在面前,面露愠色,看来是敲门声干扰了琴声。这时,琴声听起来一下子清晰了,柔和的灯光下,一个清瘦的女孩正在立式钢琴前俯仰转承。

马丽穿了一件纯白衬衣,笑盈盈走来,把他迎进去。她美丽依然,站在贵妇一旁,风姿绰约,不同人间俗物。

这是一个大间,没有内墙和隔断,摆了两张上下铺木床,屋里东西满满当当。

张楚设想的不是这种场景,应该是二人世界才对。有一对母女在一旁,如芒在背,很多话他说不出口。她也沉默着,从床底拖出一个书箱。

分开两月,再聚首,似故人相见,并无违和,也许两月来的通信,已让他们消弭了距离。

两人隔箱梳理书籍,头对着头,窃窃私语。琴声在书籍和两人手指间跳跃、起伏。张楚沉浸在无可名状的确幸之中,悄悄瞄了一眼马丽。微微挑起的睫,象天使的触角,覆盖着明眸,让人不禁想去触碰亲吻。

东西画派、方家画集,陶瓷画册,摄影图集,张楚眼花缭乱。彼时,书箱右侧一卷画纸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

“我的写生。”

“可以看看吗?”

他注视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解开红绳,徐徐展开画卷,一张一张翻开来,静物、风景……。

“这张是陈老师指导的。”她指着一幅朴拙的陶器写生图,似有所思。

接着展开的一张,是一名全裸的女体,那女人侧躺着,手托香腮,端详着前方。

他站起身,来到书架前,翻开《文心雕龙》,想看看古文,清清心。

一片折纸从书中掉落,他蹲下身,将纸片展开——九间棚。张楚端详着马丽的那张速写,陷入沉思。

“什么时候走?”马丽仰头望着他。

“明早我起来给你做饭,好好休息吧。”

她经历了这一切,竟然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他突然明白,马丽眼中那难以琢磨的忧伤来自哪里。也确信自己一直寻找的爱究竟是什么,又寄托在谁的身上。

凌晨三点,张楚醒来,穿好衣服,望着窗外的远山出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力量,前方一片光明。

渐渐地,屋子里亮了起来,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是马丽在给他准备早餐。

听到轻缓的敲门声,张楚立即打开门,一把抓住马丽的手。她没想到张楚会起得这样早,又穿得这样整齐,竟有些迷惑和惊讶。

两人没有说话,万语千言只化作四目相对。张楚凝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清秀美丽的容颜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又是如此刚强坚韧,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肩膀,马丽柔弱的肩颤抖了一下,他们深情又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流下幸福的泪水。

“快用早餐,然后你带我去桃林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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