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来到一扇门前,疯连长打开那扇门,让高觉进去。一脚踏进去,刚才疯连长关于前世说法的疑惑阴影还萦绕在高觉心头,此时却顿然全消。
那是疯连长的禅室。他拿出一本经书给高觉看,那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批注。“这是你过去看过的书。”疯连长说。
高觉拿起那本书翻着,很多处都有批注,那些字体跃入高觉的眼里,让他吃惊不已。那些字体竟与他自己如今的字体形状一般无二。
高觉似乎沉入到那些古旧的经书里。突然,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疯连长,问道:“你是解脱了的人吗?”
“还不能这么说,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是……不说这些吧,总之修行是很重要的,只是一般人无缘于此,就如你那两个朋友,也许他们还会说这是迷信呢,毕竟是受过多年的物质第一的唯物主义教育,有些偏颇也是难免的。”疯连长侃侃而谈,表情透露出一股庄严之相,没有半点平时那种外相上的给人邋遢的感觉。高觉不觉便有些神往,但内心的疑惑如丝丝缕缕并不能当下理清。
“如果三五年我不能回来,尘缘不尽,世事不了,又该怎么办呢?”他问道。
“万般皆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是你的定数,不需焦虑,只要做到心中向佛即可,修行修的就是一颗心,让心宁静下来,你就会看到那美好的世界,只是不要强求,求是求不来的,二三十年之后自然会因缘成熟的。或者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一定会遇上别的有缘人。”疯连长顿了顿又说,“你有过去的根基,一切会自然消解,也会很快上道的,不用着急。当然,也需每日勤修,不要懈怠、疏忽,否则又要错过一世了。”他恳切地说道。
晚间,疯连长教高觉修习瑜伽密法。一上座,高觉忽然问到:“定是什么?为什么非要习定?”
“外不被境转,内不被心牵,念念一心,心不颠倒,就是定。至于为什么习定,这是佛的八万四千个法门确定不疑的核心,每个法门都离不开定,只有通过定开发智慧,才能达到佛的最高境界——空。”
高觉在座上,并没有感到定的美妙,倒是尝尽腿痛的滋味。疯连长告诉他:“腿痛是一大关,这一关是必须过的,心若能定下来,腿也就不疼了,某种程度上,还是因为心动腿才疼的。真定了下来,也就不疼了。好好修吧,这才是正事。”
次日,高觉决定回去。疯连长给他收拾了一些书籍,嘱咐他闲时多读,反复读,并叮嘱每天一定要习上一座瑜伽密法。“一座啊,顶多两座,勿着勿贪勿放松。”疯连长说道,并把高觉送下山去,一直到宽阔一些的路口。
一辆车远远地朝着他俩驶过来。疯连长说道:“你的劫来了。”
那是一辆警车,高觉并不惊奇,只是说:“怎么会是劫?我又没犯事。”
“事要找你。不过勿惊勿怖,勿执外相,都是虚幻泡影,不着它,它自然就过去了。”
陈警官从车上下来,让高觉坐上去。高觉与疯连长别过,自管上了车,陈警官在他身边坐下,他感觉出有个硬梆梆的东西碰了自己一下,便趁着往里移动身子的当口顺手摸了一下,原来是陈警官的手枪。
桑杰局长坐在前排座位上,他说了一声走就再也没有吭声。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快速行驶,几个人并不说话,只有录音机放出来的歌声掩盖了车内的沉寂。
车子的速度远不是人的脚步可以比拟的,高觉和小王、老杨三人走了一天多的路程,车子却只用了一会儿,很快便驶入公安局的院内。走进办公室,桑杰局长要陈警官搜高觉的身,陈警官向高觉说声对不起,高觉说没事,于是陈警官便例行公事地在高觉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边。
陈警官在高觉身上的摸索,让高觉很不自在。他自小就一个人独自居住,记事起,他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在老家的另一面窑洞里单独睡觉,睡前总是拿着一盏小油灯,先四处看一遍,然后插上门,上坑,倚在枕头上,借着小油灯看书。那些书有从同学处借来的画书、小说,有母亲的国语课本,以及一些古戏本,只要是可以看的,他几乎都要尽兴地看一遍,每晚都要看到眼睛揉一遍又一遍,直到实在酸困地不想睁开为止。因而,在高觉的记忆里,不曾有任何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地触碰自己的身体。他看着陈警官低头摸自己的腿部时,一种厌恶感急速升腾,差不多要照着那半秃的脑门上狠狠地敲上一拳。他忍住恶心,问道:“你们连个手续都没有就搜身啊?”
“马上给你开。”桑杰局长看看眉头紧锁的高觉,对旁边的女警官小邓说:“给他开一个证。”女警官小邓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写起来,然后又拿出一枚公章在上边摁了摁,之后朝着高觉晃晃那张纸,那时陈警官早已坐到一边去了。
“高啊,”桑杰局长依然像平时那样称呼高觉,他向高觉询问道,“有人报告说你往国境线上奔去,有越境的打算。你说,具体怎么回事。”
“子虚乌有的事情,顶多也就是从学校出来,没有及时返回,也就是旅游一圈吧。你也知道这两天的情况,原打算绕到印度兵的后头去,抄他们的后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既然没有打起来,这一切也就无从谈起。”高觉如实以告,他的心里却是另一番翻腾,“这个小王和老杨,自己回去就回去吧,瞎说什么呢,制造麻烦。”但很快他又推翻这种想法,他们不会说的,一定是沿路的老百姓看到后报告的。
“你这个同志啊,我看你还是照实说了吧,说了,什么事没有,不说,那你就等着看好的吧。”桑杰局长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一副你爱说不说无所谓的样子。
“我又不反社会不叛国,有必要越境嘛。”高觉辩解道。
“不说也行。”桑杰局长低着头,看着桌面,对高觉说过后,扭头看了一下陈警官,便对他说道,“把他带到南边那排房子去。”
那是一排有四五间禁闭室的房子,每个门都用铁皮包裹了一下,半中间又都开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孔,供外面的人观察使用,里面的人也好透透气。高觉被带进一个房间后,陈警官在门外落了锁,并派中队的一个士兵手里拿着枪站在门外。高觉听了一下外边的动静,回头坐在里面那张破烂的单人床上。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倒觉得有几分像是疯连长那个禅房,光线幽暗,门上的小窗口投进一缕亮光,很适合参禅闭关。于是,他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双手结上密印,很快便进入定中。那时,高觉竟没有觉得腿疼。
“真是命,这竟是我今生智慧生命的起点。”定中,高觉不由升起一丝念头,又想起疯连长来,“看来他已经修成正果,至少是具备一些度人的能力了。我怎么会误过前世呢?难道如当年禅宗五祖一样,因一念之差便轮回成苏东坡了吗?唉。”
高觉努力摒弃掉念头,又觉得不对,便任由它来来去去,兀自念咒,不觉间又入了定来。
次日,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一切照旧,河水依然从北山坡上滔滔不绝地向南倾泻而下,穿山越涧,一路奔向印度洋。陈警官打开禁闭室的门,告诉高觉说可以走了。
“啊,没事了?”高觉故作惊讶地问道,他的神情让陈警官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桑杰局长和女警官小邓都跟在陈警官的后头,他老道地说道:“怎么,不想走?我们再把你送到边界去?还是怎么的,给点赔偿?同志啊!”
高觉看看桑杰局长那副粗恶的面孔,便觉那说话的口气很适合他这一类人,懒得和他计较,撇开他只管跟着陈警官向办公室走去。桑杰局长和女警官小邓仍旧站在禁闭室门前,俩人小声地说着话。高觉曾听到过桑杰局长和女警官小邓有一腿的事情,心中忽然觉得他俩倒是很般配,便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他们一下,他觉得她的脸孔还算端正,不足的是左眼微微有点斜,左腿走路时有点踮脚。但此时那小邓正好一只手把在禁闭室前边一片菜园的木栅栏上,那条有点踮脚的腿微微抬起,也就遮掩了那腿的不足,阳光又照在她仰起的脸上,她便眯起眼睛,那只有点斜的眼睛,倒也看不出斜来。那女警官和局长说着话,却瞅着高觉的背影,见高觉回过头来,对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她并不知道高觉的心理活动,也就回了一个微笑。
然而,让高觉出乎意外的是,林东雅已经从内地回来,并且来到了水月谷。此时,林东雅已经等在公安局的办公室,她就坐在办公桌旁的一把椅子上。高觉看到她时,异常惊喜,他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自己的身边,心里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把搂住她的肩头,四目相视,许久也不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