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卜村的安平酒家内如今冷清了许多,除了暗市三人外,剩下的买家就只有貌似黑熊的富家仔及手下五仆,眉心画有红梅表记的三位美艳女子和苏、夏二人。事不关己的清辉本打算离开,却因午先生提出稍候有镇星之事相商,不得不依言留下。
午先生功力高绝,一张脸孔更是有如青石刻成的,一直毫无表情,颇显高深莫测。可一提到最后这桩交易,清辉便觉出异常。他暗运万相归心决,以灵识默察众人心境。
俗语说,人心难测。莫说是万相归心决,便是明境五通之一的通心境修至绝顶,也不能遍查世人崎岖迷索的心思。不过,倘若对方并未存心遮掩,或是有意放纵心神,又或者两人本就亲近,归心决就有了用武之地。
清辉敛气凝神,灵识缓缓游走身侧,再渐渐远离,遍布店内各处,一时间沉浸在与万物相通的玄妙境界,脑际异常清明,似乎外面呼啸的朔风、飘撒的飞雪也有了共鸣。可惜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存了戒备之心,包括那个看似痴傻的熊人也不例外,完全无法感知他们的情绪。果真没有简单的角色!
有些意外的却是午先生。他竟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和愧疚?!清辉虽然没有多少武林经验,也深知凡是高手必定注重内心的修持,平日绝不会轻易暴露心神上的破绽。以午先生的修为和城府,怎地有这种疏忽?莫非软榻上之人与他有牵连?还是有意而为?
清辉试着将一点灵识接近软榻。没想到……一种似曾相识感觉浮上心头。可他已经十年未曾离开朗西。比较熟的人只有徐伯了。徐伯虽然喜欢吹牛,又胖了些,可就算按斤两论价,也卖不到百万两银子的夸张价格吧。想到徐伯这个有趣的老人,清辉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不管怎么说,也许将活生生的人明码标价太过无情,但事实上,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公卿,在杀手盟都是明码标价。只要客人出得起价钱,就有人代为取其性命。此外,一旦落入人贩子手中,人也是有价钱的货物。更别提那些为了三五吊钱,就卖儿卖女,甚至把自己都卖掉的穷苦人了。历次天下动乱,受苦都是百姓。朱门笙歌,路有倒殍。哪朝哪代不是如此呢?
榻上之人似乎有所察觉。清辉的灵识刚一接近,竟微微动了动指尖。
清辉一愣,试探着以灵识的波动探问:“能听见吗?”一阵若有若无的波动传来,似在回应,只是不大真切。
清辉明白对方必有感知,就将功力提至七成。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际响起:“你们不用费心思了。我不会说的!”
“说什么?”清辉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地提出反问。
榻上之人虽然口不能言,以灵识发出的责问竟也颇为犀利。“自然是百万两银子才能买下的东西!你倘若不知,如今怎肯留下,既然留下又何必装傻。不愧是蛇鼠之辈!”
无故招来一顿奚落,更耗费了不少道力,实在是地地道道的费力不讨好。清辉暗觉好笑,却也明白这“奇货”背后定然藏了个天大的秘辛。他少年心性心一起,便摆出恶人口吻。
“卿本佳人,恁地无状。大爷买下你后,必定好好调教一番,也教你知道什么才是礼数。”
那人毫无惧意,怒斥之中夹着利剑寒霜。
“宣国七皇子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也强于尔等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礼数二字出自尊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要是武林中人,就拿刀子给个痛快。秘库之事不用枉费心机了,我就算知晓,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你有一百万两银子不如拿去积些阴德,也好他日入阴曹时少入几次油锅。”
咦?宣国皇子、秘库……清辉渐渐理出了头绪。回身瞧瞧店内剩下的三家买主,个个神色严峻,都从怀中拿出一叠团龙印花的银票,等十三和十六二仆验过。看起来他们早知到榻上之人的身份了,人人有备而来,蒙在鼓里的是只有自己和刚才离去的那些无关之人。而且那人、好像不是个女人?
清辉久居朗西,但对于淮水之南的政局也非全无耳闻。去年岁末,宣国发生大乱,右丞相汤淳嵩勾结大将军上官桀诛杀朝中官员过百,废帝自立,因其祖籍为吕州,故定国号为“吕”。可叹,原汝达本为襄国大将,后篡位夺权,建立宣国,未及一代即遭遇同样命运,世人皆称循环报应。半月后,一杯鸩酒,宣肃帝原汝达归西,全族弃市西街。想不到皇族之内竟然还有人幸存?
反正清辉对于宣国殊无好感。那原汝达与自家的过节连说三个时辰也说不完。这些不提也罢。宣国地处淮南富足之地,想必那个见鬼的秘库中金银少不了,保不准还有什么其他的珍稀物件……
午先生扫过众人手中的银票,冷声道:“起价一百万两,加价不得少于十万!”
夏君欣笑道:“午先生怎的忘了规矩,见物出价,童叟无欺。”
“本当如此!”午先生面色不变,也不回头,当下长袖一摆,身后软榻上的红绸便被隔空抓在手里。
“好功夫!”夏君欣也不谦让,快步走至软榻前呆呆地望着软榻上侧卧之人。半晌方才颔首走回座位,默不作声。
清辉刚才和那人争执一番,却未见面。此时抬眼瞧过去,先是一愣,觉得暗市弄错了人。细看后又不禁要笑。榻上之人身着一件略显肥大的黑色长袍,乌亮的长发垂散下来,明眸丹唇,秀项削肩,容姿端丽之极,年纪大概和自己相仿。总而言之,若不是眉宇间难以忽视的棱角和英气,倒真可能被当成一个明艳的丽人。
另两家买主也遣人上前验明,回转后均无疑议,想来必是识得此人或者见过画像之类的东西。
午先生似乎不想和榻上之人相对,转身望着店门口,摆手示意快些出价。
才三两个回合下来,价格已经翻了三倍,众人却毫无罢手之意。熊人原本一脸困顿,此时也渐渐凝重起来,迟笨之态尽去,眼中露出精光。
“亏他装得逼真。”清辉暗笑。今日总算大长见识,若非《明境》中所载的道法博大精深,只怕这些奸鬼个个都能把他骗得云里雾里。
叫价升到六百万两银子时,店内渐渐安静下来。这么大的数目三家都不敢轻易出手。六百万,差不多有一国国库储银的三成,换成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在下退出。哈哈,这么大笔钱若是在礼宾楼能吃上多少佳肴美味啊?舍不得,舍不得……”熊人嘴里含混不清地嚷着,又抓起几片牛肉丢入口中大嚼。黑衣五仆诧异地望着主人,眼中似有不解之意。
苏、夏二人埋头私语片刻,苏澄咬咬牙,硬着头皮加了十万两。清辉见他双手紧握,微微颤抖,显然也已经到了极限。
相比之下,庚桌那三位眉心画着红梅的女子倒还轻松。宫装美妇以水葱似的纤长玉指摘下头上的一支玉簪,字斟句酌地说道:“这玉簪是我成名的兵器。就算当成首饰买掉,也绝对够得上九十万两。现在我只作价五十万两,连同这六百两的银票,总共是六百五十万两。这就是我们底线了。若有人高过此数,我‘点梅十二阁’自当拱手相让。”
清辉听得有趣,忍不住以灵识传音调侃:“殿下,您还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如今可是吓死人的身价了。”说完也不理会对方的怒目相向,长身而起,朗声问道:“不知在下可否出价?”此言一出,数道含着有敌意和疑惑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
午先生沉默少顷,方问道:“小兄弟也要趟这浑水,你可知此人是谁?再说你有哪来的六百万两银子?”
清辉微微一笑,先不答话,反是走到庚桌前,冲着自称来自“点梅十二阁”的宫装美妇拱手道:“这位夫人,在下有礼了。古人说,君子成人之美,可惜在下不是个君子,这桩买卖料来也称不上美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宫装美妇似乎有些惊讶,轻轻抚着手中玉簪,苦笑道:“公子若能出得高价,妾身自无异议。”又见两婢杏目圆睁,面现怒容,似要出言反驳,便柔声劝道:“惜红、还碧,命可抗,势不可逆。我等既已倾力而为,事若不成,也无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