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怒斥,清辉回过神来,发现杜荃站在两块一人高的白玉石碑前。两块石碑分立小径两侧,样式古朴,上刻密密麻麻的符咒,繁复不知其意。碑顶各雕一座七层玲珑宝塔,只有二尺高,却纤毫毕现,极是精致,内里银光灼灼,喷薄而出,照得十丈之内有如白昼。
清辉瞧了半晌,越发觉得其中杀机浓烈,偏又找不出破绽,心知自己的半吊子阵学无济于事,只好期待同行的“赏月狂”能有所发现。
杜荃双眉紧锁,十指屈伸不一,过了一盏茶光景,头顶竟有白雾升起,足见耗神甚巨。清辉想上前相助,又怕不慎惊扰反而坏事,只能静立一旁,心急如焚。幸好再过片刻,杜荃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直如月华初绽。她从腰间宝囊中小心翼翼取出一物,托于掌心,却是三十六根小木棒,每根三寸六分长,粗细仅有小指的十分之一,青色毫光隐约可见。
杜荃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连掷,眨眼间三十六根木棒飞入玲珑宝塔的银光之中,也不坠下,便在半空里结成一个六角形的古怪图案。
“神机签?!”清辉终于想起在昆舆山知章阁中看到的一册《至宝总览》中所见之物。先前未曾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只因《总览》言及“神机签能破世间阵法,洞察天地玄机,共有三十六根,状若旗杆,长逾三丈”,眼前之物似乎小了许多。
“你见识不错。不过神机签乃本门至宝,如今仍在虹映坊。我手中的只是仿制,威力小了许多。但以我的修为,用起来倒也自如些。”
杜荃口中应答,双手凌空虚点,三十六根神机签如走马灯似的缓缓旋转起来。就在同时,两座石塔幻化出两道虚影,足有十丈高,当头压下,银色奇光如怒涛排空,声势浩大。二人虽未处其中,也受了波及,忙运用相抗。只看这强弱之势,神机签未免差得太多了。
清辉不免怀疑这仿制品无甚大用,正要质问,却见杜荃清丽的脸上信心满满,便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滴水可以穿石,四两能破千斤,前者因为一个“恒”字,后者因为一个“巧”字。强弱之判,殊非易事。
果然,神机签恰如银色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风雨飘摇,随时可能覆灭,却在起伏动转间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机。其妙用还不仅于此。只见那三十六根神机签被银光激得越转越快,渐渐形成一个漩涡,周边银光被吸入其中,便泥牛入海没了踪迹。初时,银光还占上风。无奈此消彼长,神机签吞噬了漩涡中银光的灵气,旋转如飞,只勉强看得见虚影,漩涡也迅速涨大,最后终于连半空中的塔影也被吸走,银光更是渐渐不敌。再过一炷香的时间,耳中闻得一声钟鸣,银光散去,石碑石塔再无动静,三十六枚神机签已回到杜荃手中。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听之不可得而闻,视之不可得而彰,体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尝。故其为物也则混成,为象也则无形,为音也则希声,为味也则无呈。故能为品物之宗主,包通天地,靡使不经也。”此时石碑上符文褪尽,留下的便是这些文字。清辉轻声默念,与往日所学互相印证,似有了些心得。
杜荃不耐烦地催促道:“那些臭道士老头子们故意将话说得颠三倒四,你记它作甚。既是无形无相,又写它作甚?你就算记在心里,也算不得无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清辉顿觉一片清明,对杜荃深施一礼道:“多谢提点。”倒把杜荃唬得一愣,忙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径自前行。
二人各怀心事,又走了不少山路,连那潆泠池都可遥遥望见,一座木桥拦住去路。要说这木桥古朴简单,桥下溪流潺潺,在月色下颇有画中意境,四下也无伏兵阵法。可是二人越是走近木桥,越觉危机四伏,偏偏又看不出哪里不妥,只得停在五丈之外。
清辉本是心焦不已,但刚刚心有所悟,便没有做出跃桥而过的莽撞举动。天微山盛名素著,若要拦阻不速之客,断没有这般轻易破解的道理。
“不知可看出什么玄机,神机签能否化解?”
杜荃没好气地答道:“我自然知道天微山的老家伙在此卖弄。你当神机签是不需人操纵的通关文牒吗?此处与刚才那个两仪阵门不同,根本没有阵法。我看八成是下毒之类的手段。”
清辉不知她为何突然使性子,也不好分辩,心道:哪有人在自己门口撒毒药的,又不是邪道之人百无禁忌。在这清静幽雅的仙山福地撒药,岂不大煞风景,天微派行事应非如此风格。
就在这时,林子里一道黑影窜出,跃上木桥,却是一只狐狸。那狐狸在桥上似乎停了一下,便安然通过,并没伤损一毫。二人大奇。
清辉道:“山中野兽既能过去,桥上怕是没有机关陷阱。我先上桥,若无麻烦,你随后过去也就是了。”
杜荃抢白道:“若有麻烦,我必为顺利脱身而拍手称快!不过,本姑娘偏不愿依你所说行事。要过桥就一起过。”说完便抢先一步踏上木桥。清辉摇摇头,也跟着上了木桥。
二人说得虽似轻松,但双脚踏上木桥后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木桥不长,五六步后已经来到中央。一切都风平浪静。如果说有些异样,也许就是一阵清幽的木质香气自脚下的桥板传来……
眼前白雾氤氲,身体仿佛被暖流裹着,手脚懒得动弹,就算明知不妥,也生不出反抗的念头。思维一下子中断了,无着落地飘流在虚空里。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永远这样也是件不错的事。
转瞬间,一切换成了血红色。耳边传来嘶嚎、惨叫、兵刃的撞击、怒吼、痛哭、发疯的狂笑。忽而又有断肢、头颅、滴血的铡刀、绝望的眼神、被长枪刺穿的尸体、熊熊烈火中挣扎的黑影在身前掠过。四肢百骸被拉扯、折断、撕裂,剧烈的痛楚令人几乎崩溃。
不久,黑暗和寂静降临。大概过了万亿年,永无边际的等待让人绝望,甚至有些痛觉也好过这样一无所知。
“喂,你不会就这么完蛋了吧?”
这似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辉睁开眼睛,茫然地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身旁之人定然是见过的,不过想不起是谁。他试图起身,却因头痛欲裂而不得不放弃。
过了许久,清辉的眼中露出一丝明澈,自怀中取出一枚墨玉玦,默运多年来始终毫无进展的“通相境”心诀,少顷一跃而起,负手立于一旁,微笑不语。
原来这“通相境”心诀可破万千幻相,入门却极难,非心智极坚,悟性又高者不能有成。而且修炼此心法,需先沉溺于幻相中,方可有成。但修道之人最怕被幻相缠身,轻则走火入魔,功力大减,重则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又有谁肯以身试险,自置绝地呢?清辉知晓其中原委,在昆舆山时曾向薛蓉讨教。薛蓉反复思量,告知“此心法若成则有大裨益,但修炼时太过凶险,还是不练为好。”谁知命运无常,今日终就还是初窥门径。
杜荃见清辉复原如此之快,也不甘示弱,起身冷冷道:“既然又能活蹦乱跳了,就莫要耽误时辰。”
“今晚两次承蒙姑娘相助,感激不尽。”清辉此时如利剑藏锋,已不像以前那般咄咄逼人,但在杜荃看来,却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杜荃摆手道:“你也不必谢我。此桥是南海沉香木所制,用秘法炼制后最能迷惑心神。此次你我能过得此桥,算是幸运了。”
“虹映坊修心之术果然独到,姑娘深得其中真谛,才能不受蛊惑。”清辉由衷赞道。自己在毫无知觉间心神失守,沉溺诸般幻相,之后更是毫无抗拒之力。而杜荃却能心神不乱,脱困而出。二人心志修为显然相差甚大。
杜荃不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口中喃喃道:“修心……我宁可没有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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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桥一过,前方再无阻碍。二人各展身法,很快来到天微派最负盛名的潆泠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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