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弟子连你我都不如,怎能托付看守重犯的大责?其中必然有诈。”
杜荃笑道:“有个大头鬼诈。人家那是有恃无恐!天微派开宗立派以来,无论是面壁思过的本门弟子,还是穷凶极恶的邪道妖人,只要关押在此处,就从无逃脱的先例。我虽不清楚缘由,但想必绝不是用三五个修为高深之人坐守洞口这种没水准的方法。”
清辉没好气地应道:“那就请杜姑娘拿出有水准的法子溜进去好了。”
“正要你看我的手段。”杜荃笑盈盈地拿出一把纸符,双手穿花蝴蝶般扬起,眨眼就将十张贴在自己的头顶、双肩、手肘、胸前、双膝、双脚上。接着如法炮制,也将纸符贴在清辉身上。
似乎被当成试验品的少年看着身上这些皱巴巴的纸符,脸上理所当然地写满了将信将疑。杜荃略带尴尬地解释道:“虽然不小心揉得烂了些,不过可是效用强过卖相的好货色。”
“修道之人炼成符印何等艰辛,一旦成功,必然珍视非常。这纸符卖相如此惨淡,就算效用强过卖相,仍然没什么说服力吧。”清辉口中讥讽,眼中却不自觉闪过一丝笑意。
杜荃心中一动,故意淡然道:“这位修道高人既不相信,小女子也不想勉强。”接着便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运用之法,声音轻若蚊咛,偏又刚好让清辉听见。
此符名为“遁天绝踪符”,是虹映坊的独门奇符。虹映坊一派皆是女子,争勇斗狠既非所愿,也非所长,因此每遇强敌追踪或身陷杀阵难于脱身,只需祭起此符,便能隐匿踪迹一个时辰,连寻常阵法也难以伤损围困。不过遁天符炼制极繁,炼制者不仅修为高深,还须是阵学大家。整个虹映坊只有三人能够炼制,炼成的遁天符不超过十套。杜荃甚得初融仙子喜爱,知她修为不高,才破例给了两套,哪料竟会在今日用在这里。
清辉自从在昆舆山得蒙薛蓉和华彩衣指点,又浏览知章阁中典籍,见识之广已非从前可比。听了运用之法,又以万相归心诀探视,果觉纸符中蕴含一种奇特的道力,轻灵缥缈又分布井然,确是不凡。他虽未明说,心中已经叹服,忙依法将自身道力注入其中,顿时眼前数道清气犹如灵蛇缠绕盘旋,之后便觉身体一轻仿佛被暖流裹住,回头再看杜荃分明就在身边,却连半点气息也感觉不到。
杜荃不待他发问,便道:“使用遁天符的人才能互相看见,为的是同门之间遇险能有照应。现在旁人已经看不到你我。但只有一个时辰!待会儿你切莫心急乱了手脚,一旦遁天符失效,你我只有被擒一途。”
“不劳费心。”话音未落,清辉已化为一道青影直奔洞口。经过那极天八景符下方时,只觉全身一震,仿佛要被怒涛压顶般的沛然灵气砸入地下,却连停也没停,咬牙冲了过去。杜荃摇头叹道:“我明知要他不急是对牛弹琴,为何却弹上了瘾?但愿不要陪这脑筋不笨的傻小子撂在这里。”随后身形化为一道白虹,绕过极天八景符,跟着进了洞口。
※※※
“谁?!”石洞内传来阴冷嘶哑的声音,虽非鬼啼,也令人遍体生寒。
“参见师尊!”谦和冲淡的问候像倾斜如黑暗中的阳光,对比实在鲜明。
“多日不见外人,为师有些糊涂了。能来这鬼地方的除了你之外,也只有远生师弟了。他自那次来过后,该是永不愿再来了吧。”语中略带伤感,也生出几分暖意。但紧接着金铁碰撞之声响如疾风骤雨,浓烈的杀气和血腥味布满石洞,漆黑的背景中亮起点点银光宛若周天星斗,投向站在入口处的人影。
洞口那人也不着忙,抬手当空一抓,漫天银光如倦鸟归林尽入掌中,再轻轻一握即消失无踪。他双目陡现神光,四下望去,洞中四壁明灯亮起,照如白昼。灯光映在一张英武又不失儒雅的脸孔上,嘴角处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眼中却藏着些许悲凉。这个青年游侠装扮的人竟是天微派掌门管书廷。那么被他称为师尊的人又是谁呢?云纲峰潆泠池畔的绝壁后有一秘洞,恐怕历代天微派中也知者寥寥。
石洞正中有一石台,高约九尺,长宽均是三丈六尺,四角各有一根蟠龙石柱,高仅三尺,却有紫、白、金、青四色灵气环绕。台中立定一人,黑巾黑袍,长发垂至腰间,手中握一柄三寸小剑。五官被长发遮住,虽不可见,但看脖颈和双手肤色有如美玉,应当不是年老体衰之人,与说话的声音大相径庭。
“师尊请坐。弟子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天微派大劫将至,你我师徒相聚之日恐亦不多。师尊重见天日之时怕也不远了。”
见管书廷自寻台下石凳坐了,台上的黑袍人长叹一声,也盘膝坐在地上,默然不语。良久方开口道:“我以一人之力施展周天星斗大阵,劈山山崩,斩水水断。我自信在修道各派中能挡我全力一击者不过三五人。廷儿只凭单手就轻易化解,莫非以离那登仙之劫不远?”
“师尊眼力一如往日那般犀利。不知该说此劫来得太巧还是不巧,我用玄览宝箓之法推算,竟与天微派大劫赶在同一天,到时恐不能兼顾。”
管书廷语声平淡,仿佛事不关己。黑袍人却知他心中烦忧,温言赞道:“廷儿大有古之侠风。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功德圆满登临仙界。最后的大劫又称舍身劫,一个不慎就将身形俱灭,千年苦修化作飞灰。修道者每临此时,无不又喜又惧,全神应对,哪有工夫理会别人的闲事?廷儿却心忧天微更胜自身,足见当年老夫将天微掌门传于你是何等英明!”说到得意之处,忍不住哈哈大笑。石洞中人竟真是传说中五百年前便功成飞升的天微派上代掌门池承砚!
“师尊盛赞,徒儿受之有愧!这次大劫大非寻常,徒儿并无把握可以安然度过。一切虽有定数,但该尽力的还是要尽力。连道门四宗在内的正道各派将在八天日齐聚羽台峰,邪道和魔门也必不甘寂寞。”
“魔门?一千三百年后谁是他们的头儿?魔尊噬天出关了?”池承砚的语气凝重,又带了几分兴奋。
“魔尊噬天是否出关还未可知。两个多月前,盛青山古洞仙宝出世,正邪两道拼斗了一场,互有损伤,传闻将邪道修士集结在一起的便是魔尊派出的使者。”
管书廷将数月间发生的事讲述一遍,池承砚只在几处关键地方打断询问,而后仰天大笑道:“镇星再现踪迹,数十件仙宝在盛青山出世,入洞取宝的修士又会无端疯癫,魔尊趁机遣使联合邪道各派,正道五派齐来我天微山分宝诛魔……修道界有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可惜适逢其会,我却只能在此枯坐。”
管书廷不为所动,淡然笑道:“师尊必已算出遁龙桩将在七日后法力大减,届时将是师尊脱困之时。”
“你这次来是要我助天微度过此劫?”
“师尊本是天微上代掌门,力助本派分所应当。”
“你就不怕我到时杀了你。就算你如今修为高过我少许,可你手下那些弟子难逃我手。一川的儿子竟会是天目的传承者,我若炼化了他的元神,你还是我的对手吗?扶师弟和宾师弟或许能在我手下熬过百招,广陵乃我一手教出来的弟子,见到我后定会束手就擒,任我宰割。”洞内气氛一下降到冰点,池承砚阴森森的话语仿佛昭示着血淋淋的惨剧就在不远。一个曾为天微派掌门的正道修士为何会被天微至宝遁龙桩镇压在这里,又为何出口便要屠戮门下弟子呢?
管书廷好像早知昔日的恩师会这样说,苦笑道:“师尊何必做了他人帮凶,就是要杀也待赶走了外人之后再动手吧。何况那个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池承砚黑发骤然飘起,黑袍颤抖,双掌连拍,数百枚磨盘大小的阴雷砸向管书廷,口中气喘如牛,厉声咒骂道:“休要在我面前提那混账!要不是他从中作梗,我怎会被困此地?我怎会差那一步不能功德圆满?你小子虽天资不错,若无他分去我三成真元,千招之内你必比死于我玉池剑下!”
管书廷大袖扬起,阴雷飞入其中,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见池承砚纵身欲冲下石台,却被遁龙桩四色神光连闪震了回去,口中忙喝道:“天道不可欺,运数不可违!”直如暮鼓晨钟,字字击在心头。
池承砚颓然坐倒,干笑道:“好徒儿!”
管书廷轻叹一声,振袖而起,径自出洞而去。悠悠余音未绝:“师尊若能念在昔日情份,克制杀意,助天微御敌,实为大幸。如果不能,也是各自命数。但师尊一旦伤我门下弟子,异日再见便是仇敌!”
山风愈烈,乌云渐浓。管书廷出得石洞,当风立于石壁之上,望着脚下碧波和远处青山,终于没能止住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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