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打到现在,谁都没有罗罗嗦嗦地通名报姓,因此互不知根底。待无常老祖使出这一手三尸解体的独门魔功,墨石翁面色一寒,竹杖脱手飞出,追上一个小人儿便扫。三尸元神的护体黑气被一击打散,索性尖啸着冲向墨石翁。墨石翁怎肯与它两败俱伤,顾不得追赶另一元神,招回竹杖击下。那三尸元神一晃,却没入一旁的方和体内。
连番惊变都在电光石火间,等清辉等人要阻拦已经晚了。那种东西用脚底板想都知道不是补品,进到身体哪还有好,墨石翁更是深知三尸夺魂的厉害,忙一指点在方和眉心。方和一声惨叫,眉间黑气涌出,弹开手指。墨石翁怕伤了方和,不敢用强,只得收手。
便在无法可想之际,少年腕上亮起一道淡金色细线,顺着手臂缓缓爬向头颈,再顺着脊背下行,半柱香后布满全身。细看,那金线竟是由数不清的符文串成。符文像是游动的蝌蚪,时而钻进,时而冒出。
墨石翁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半晌,一把拉住想要上前的清辉,苦笑道:“这些怪模怪样的符文依稀是个极宏大繁复的阵图,竟像烈阳杂毛的看家本事太焕阵法。只是那阵法既挑地方,又耗灵气,需得天时地利和大法力才能布成。怎么把它弄到这孩子身上去了。”
清辉急问:“可有性命之虞?”
墨石翁扯着没剩几根的白须,思忖半晌才哈哈一笑:“若真是太焕阵图,倒真是错有错着。太焕阵本为上古流传的伏魔镇妖大阵,无常老鬼千算万算,千年修炼的三尸元神被困在里面,用不了几日就会被炼成灵气。这孩子说不定由此占了莫大的便宜。他日若修道有成,可以去羞臊老贼的面皮。”
青简也自长出了一口气,又奇道:“这老鬼尸身烂成那副模样,还能复生?”
墨石翁一把抢过青简手中的瓷瓶,才发现已经空了,没好气地答道:“三尸邪法阴毒无比。修炼时耗费千载,最是艰难。这倒也罢了。听说无常老鬼修炼此法时,每十日要服时一母一婴,千年下来,你倒算算有多少性命死在他手上,真是天怒人怨,恶贯满盈。听闻当年西南各地闻无常之名,就如幽冥使者索命,可止儿啼,无人不怕。三尸邪法炼至大成后,只要三个元神没死绝,就再可夺千人精血重塑肉身,虽然功力大损,但总比吹灯拔蜡胜强百倍。当真极为麻烦。这次给他逃了,日后终是个麻烦。”转身又对清辉道:“太焕阵虽能炼化三尸元神,但因元神修炼时汇集了万千怨灵。炼化成的灵气虽然庞大,终非正道。我辈修士不可存了取巧之心,还当修持自身,才不落下乘。我观此子的真元运行与你一样,必是与你修习同样功法。我竟看不出你等师承。不过你等修习的功法颇有精微玄妙之处,日后不可懈怠了。此子日后若因怨灵反噬受创,还需你相助。”
难得见墨石翁正经八百地说话,几人都有些异样的感受。此时的墨石翁面容整肃,衣袂飘扬,竹杖玉葫,不见半分嬉皮笑脸、贪吃豪饮时的荒诞无赖。连青简这等惫懒人物,都被老者的卓然气度拘得站直了身子。
到底那一面才是真正的墨石翁呢?有这等气度的人,当年会是何等的风采?又为何游戏风尘,把自己伪装成现在这般落魄呢?这些疑问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几人的心头。
清辉正色谢道:“其实今夜清辉本存了救人不成,便直上云纲峰与那管书廷理论的念头,大不了拼得一死,也让正道知晓天下人不是尽皆可欺。天微派高手云集,清辉怎会不知此行凶险,九死一生。今得居士出手相助搭救幼弟,更蒙指点道法,实是大幸,也多了几成把握。不过一旦事有不谐,杜姑娘和青简兄可随居士离开,还有我这徒弟,他不当陪我赴死,请居士代为照扶。若有缘分,改投居士门下,比我更强千倍。”事到如今,他已彻底信了墨石翁,或者说是只能信任墨石翁了,虽然仍嫌草率,但事急从权,相比之下,这应该是比较妥善的选择吧。
几人听后都默然不语。方和身上浮动的太焕阵图渐渐褪去,睁开眼睛,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杜荃递过一枚藕荷色的丹药,倒把方和吓了一跳。说起来,两人间应该还有些恩怨。无事献殷勤,这药该不会是……不过方和也是名医之后,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家世,但从小耳濡目染,近几年又勤加钻研,对药物的认知已算得半个宗师,一看一问便知是疗伤补气的灵药,心中更是诧异。
倒是杜荃似不介意,笑道:“方小弟莫不是怕药苦?”方和冷哼一声,服了丹药,自行调息。
墨石翁对清辉道:“傻小子不须将我看得太高。纵是我肯出手,未必就能胜了天微的那几个。我助你救人,也有一份私心在里面。不过救人一事,既要人谋,也有天数,非单凭勇武能成。依我看,管书廷和天微四老不会与道门一心,你无需与他们纠缠,只管救人便是。说不定他们还乐见你带走了个烫手的山芋。”
“但愿如居士所言,我又怎会主动招惹天微,只盼他们不来害我。不过居士修为已入化境,无常老鬼千多年修为,被居士的葫芦竹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险些神形俱灭,却怎地过谦?难道天微四老和管书廷还是神仙不成?”
墨石翁听了清辉所言,苦笑道:“若没有青简这馋鬼使诡计,把个老鬼耍得团团转,以我目前的功力,亦不能举手破去老鬼的三尸邪法,况且无常老鬼似乎先就受了重伤,只见两个元神遁出,让我们捡了便宜。合该老鬼作恶多端,应了天数。”
清辉听得蹊跷。“以目前的功力”,话中有话。但如今成了同伴,就该拿出应有的信任。清辉不是喜欢刨人隐秘的性子,便不再多说。
青简却道:“墨翁刚刚谈及天数。世间事真有天数不成?如若一切早有天数定下,世人所为又有何用?坐等天恩天谴就是了。世间种种不平,天数不管,也不定。为恶者,罪行罄竹难书,天数也不管不定。偏偏有人一生积善,到头来被天数定得家破人亡。这鬼天数定的是什么?”
墨石翁大笑:“小子妄言,却是有心。天数广大莫测,我亦不能尽言。你且看那边溪水,再看那水中绿萍。若天数如溪水,世人便如飘萍。天数只定流向,但那每片绿萍或是顺流而走,或是困入石缝,或是被水中鱼虾吞食,却非天数能一一定下。又若绿萍能自主浮游,则其中更生出许多变化。这也仅是粗浅之比。天数、世人皆比溪流、浮萍复杂亿万倍,万千头绪,纷纷扰扰,又怎言说得尽呢?只有一样,天数无善恶,为人却不能没了善恶。人人都有一副善恶心肝,各自不同。你等今后万勿处处以己及人,狭小了心胸眼界。真要如此,便时多看上几世,也不知天数,不知自身,活个糊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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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天数来了。”青简收拾掉一片狼藉的杯盘,指着头顶上一大块黑桌布上挂着的半块酥油烧饼。“戌时一过,这家伙就冒出来,天就会变黑。早知道天数是这么无聊的东西,就不和你这老酒鬼费口舌了。”
恢复了旧态的墨石翁嘴里叼着最后一块鸭掌,往衣襟上蹭着油光光的手指,根本不予理睬。
方和对清辉发泄着不满:“师……你是不是听墨石翁那老家伙吹牛昏了头。怎能让我改投在……简直就是个年老的青简。而且以后,改投旁门的这种话不要让我再听到了。否则我便先毒死你,再自裁。”这番话说着说着成了弑师,年幼者的神态相当郑重,以至于清辉根本无法把它当成玩笑,只得好言安抚。
另一头,杜荃正帮吓得脚软、死活无法赶路的齐宪恢复行动力。至于用什么法子……听了随风飘过来的嚎叫,就让人没什么兴趣再追究下去。
夜幕、明月、青山、溪水,还有“反天微六杰”。实在是一种很……糟糕的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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