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五派气象十足的到场在羽台峰上引发了短暂的骚动。每派五百弟子、总数四千人的宏大阵势在大多数修士的记忆中似乎不曾有过。
具有修道者资质的人才大体是万中选一,绝非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单是要凑足五百之数,对于那些中小门派来说就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更别说是挑出五百个修道有成的高明门徒了。要不是修道者寿数漫长,某些小门派恐怕早就因人丁不足而衰败了。所以,修道之人向来把道统传承看得极重也极难,几位师父因为争抢一个资质不错的弟子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并不鲜见。
清辉对此并没有多少体会。他本身的资质悟性已经算是难得,但与自己那位被强塞过来的弟子一比,仍然不得不叹口气,在心里发出“这样都能捡到天才,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罕见嘛”这种饱不知饥的感慨。
看到方和不可思议的进境,身为师父的少年发挥了性格中达观开朗的一面。
“如果事事都和天纵奇才比拼,不被妒忌之火焚心而死,也会被失望之水没顶而亡吧。”
人的手臂长短不同,能力也是如此,够到的范围自然有差别。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很了不起了。没必要一定强求做不到的事情。
食量不要超过胃袋的容量,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可惜即使是简单的道理,仍然有很多人没办法轻易释怀。无论怎样拼命地努力着,都无法成为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一个,最后丧失理智,采取了等而下之的卑鄙手段谋取不该得到的地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惨下场,这样的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绝迹过。
与方和那种令人咂舌的领悟力不同,青简完全属于另外一类天才。清辉对此深信不疑。之前在指路石前,青简牛刀小试的精妙手法令他赞叹不已。也许拜兄那位性情古怪的师父早就看出弟子不拘常法、别出心裁的才能,所以才会由着他幼年胡闹,自创那套三十六言心诀吧。
当然,清辉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困惑:当年丹霞山道门大会上,少年击毙法宗景阳真人时用了太上化虚诀。这种仅现于传说中的仙界天刑大法也可以随便凭着灵机一动就使出来吗?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了……虽然拜兄本来就是常理之夙敌。
此时,常理之夙敌正忙着一心三用:横扫桌上的吃食,跟一撞成名的衰运神医齐宪“耐心商讨”上场斗法的取胜之道……以及打赌。打赌的内容是关于正道五派八大魁首的位次,具体来说,就是待会儿谁将先代表五派向众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或者并列出场时谁将站在中间等等无关痛痒的琐碎细节。
说是“无关痛痒”,其实并不确切,这只是清辉的个人感觉罢了。事实上,不管是在修道界,还是世俗界,都有为数甚众的人们对于位次的排布相当看重,以至于陷入不排好位次就完全不知所措,弄错了顺序就会遭受严苛指摘的诡异境地。万一遇到多位地位和资历难分伯仲、彼此又喜欢争个高下的贵客同时出席,可怜的侍从们不得不哭丧着脸,一面绞尽脑汁,一面求老天庇佑了。老实说,这究竟是礼仪所需,还是病态挑剔呢?
“道门喜欢以正道领袖自居,虽然是事实,但非承认不可还真叫人不快啊。”
青简之所以发出含混不清的语音,是因为嘴巴正在同时进行两种任务。对于天下修道之宗的道门,他连半点好感也欠奉。
“当年,道门一支独秀,故以“道”为名,标榜天下修道正宗。而道门四宗中,道、玄、术、法,唯有道宗敢以“道”为名,风头自然一时无两,道宗华阳道人自命修道界第一人。丹霞之会后,道宗的风头被玄宗压过,紫阳老狐狸没得到紫瓣镇星,却拣了大势的便宜。那一代的宗主里只剩下他和烈阳牛鼻子,而烈阳损失过半修为,紫阳便隐隐成为第一人。这只紫脸老狐狸忍了几百年没露面,估计是练出些门道,今天必是不肯放弃人前作态的大好时机。”
“话是没错。不过这里毕竟是天微派的地方。作为主人,管掌门先发言也在情理之中。”
少年装束的杜荃看上去清爽洒脱,笑容里散发出自信和灵动的光彩。她在手中提着一只扇叶状的奇怪水果,据说是本地进贡的知名果品,有个古怪的名字叫若木。青简买的时候花了三两银子,虽然贵了些,但味道十分对得起价钱。清辉等人尝过后都赞不绝口。这次上天微,不知道会不会有来无回,在吃食的花销方面着实挥霍了一回。
“况且,紫阳真人深沉隐忍,自千年前丹霞山的道门大会后,他仅在七白年前炼血道士反出术宗时才出关三日,但并没出手。数月前的盛青山夺宝,他也只派灵合子前往。这次论道分宝明显是得罪人的差事,道门四宗既然推给天微派打头阵,不到紧要关头,大概不会自己出马吧。”
杜荃的这番分析与清辉的想法相近,不过……这次天微山论道盛会,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诡异之处:快要飞升仙界的管书廷态度不明朗,地煞之气涌动的天微七峰危机四伏,十八件品级颇高的仙家法宝同时出世,道门首次把道法大会交由四宗以外的门派举办,再加上笑里藏刀的灵合子、死在虎落峰的四个玄宗道人、莫须有的魔门余孽、蠢动的邪道修士、盛青山古洞中潜藏的杀机……也许还远不止这些。总而言之,对于目前这种奇怪的状况,如果一定要以常理套之,说不定反而落入圈套。清辉仿佛已经看见在大片深不见底的阴影里,披着阴谋外衣的恶魔们一脸嘲弄地举杯畅饮。
当然这只是幻觉。眼前畅饮的并非恶魔,而是一个修为高深、来历神秘的老神棍。墨石翁是个十足的酒痴,自号浮蚁居士就是明证。目前,一瓶百草春秋对他而言比仙家法宝的吸引力高出一百倍。可惜杜荃这次出来带的美酒有限,百草春秋本身又是极好的药材,说不定会在近日内派上更重大的用场,墨石翁只好以一种叫桂浆的酒作为替代品,慰藉腹中酒虫。
“居士有何高见?”
见发问的少女递过一个白玉小瓶,墨石翁顿时眉开眼笑,随口答道:“没准是道宗的金阳道人。”
从事后的发展看,幸亏没有赌庄为此设局,否则真不知该怎么算赢家。
※※※
“列位道友赏光来我天微,参加论道盛会,本派上下欢迎之至。”
天微掌门管书廷从正北方向的灵虚介子阵中走出。阵法架在半空,管书廷缓步而下,如同踏着看不见的阶梯,径自来到一座高台上。他身着玄色衣袍,除了腰间悬着一柄青绿剑鞘的长剑外,周身利落得没有一件配饰,像是行走江湖的青年游侠。
关于这位天微派的本代掌门,修道界一直流传着不少传闻。尤其在年轻一代的修士中,管书廷的声望之隆还在道门四宗主之上。青年时仗剑独行,纵横江湖,后入天微门下,百年小成,而后入世修行两百余年,历尽精彩,再次回山后,仅用三百年便五气初成,执掌一派,今日天微派在他手中隐隐与道门并列,风头之劲自不用多说。这样的传奇经历对于后辈修士而言,无疑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因此在管书廷出现后,四下拍掌、跺脚、欢呼声立时涌动起来。只是,这种景象并非出现在闹市和酒肆里,而是发生在修道者云集的羽台峰顶,实在让人难免生出一种奇特的非现实感。
数千人怀着数千份心情静待接下文,可被关注的焦点人物却毫不体谅这份期待,微笑着冲众人一拱手便飘然回阵,连一个字也没多说。众修士面面相觑,搞不清这到底是特异的安排,还是出了什么岔子。
好在尴尬的空场没有延续太久。正南方阵中一声钟鸣,走出一位道人,头戴七曜如意冠,身披白鹤青云衣,紫色面皮,耳大脸方,颇具威严。那道人足踏五色祥云停在半空,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霎时两道精芒直冲云霄,宛如利剑劈空,势无可挡。场中修为稍浅者顶受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强大威压,忙跌坐于地,运功相抗。
“咳,好个凶蛮的恶道士!”
满含怨毒的话音出自众人头顶一片云朵,乍看上去并没什么稀奇,此刻被道人眼中精芒震散后,才跌出一个矮小老者,形容高古,麻衣芒鞋,嘴角挂着血迹,显然刚刚吃了大亏,不免怒形于色。
“紫阳道人,你虽为修道界中前辈,也莫要欺人太甚。仙宝出世,人人皆可一争。纵使无能得宝,远远看一眼又有何不可?老夫没拿到你们发的鬼请柬,便自前来观瞧,就要受尔欺辱?今日断不肯甘休!”
紫阳真人非但不搭理,反是眼皮一垂,似又入定去了。南方阵中再闻一声钟鸣,玄宗掌门大弟子灵合道人走了出来。他与师父紫阳真人有五六分貌似,身材也相近,不同的是灵合子面皮白净,和气的笑容像是渲染五官的颜料,涂抹在眉梢嘴角,感觉很容易亲近。当然,落在反感者的眼中,也会被讥讽为笑里藏刀。
“泊然先生,你入道七百载,平素勤勉端正,更难得不失仁心。昔年曾多入疫地,活人千百,当地立过生祠,今仍享祭拜香火,原是当得起一份请柬的。”
泊然先生士子出身,最重名节,现在由修道界第一人的首徒讲述生平得意的善举,还是当着天下修士的面,便觉怒气稍平,脸上有了几分得色,竟然没有听出话中先扬后抑的余味。这大概只能解释为贪婪迷了心窍。
果然,灵合子语调转冷:“但三百年前,你心魔愈重,行事便多了戾气。你所修的十劫十全总观真诀,需经三重人劫、三重心劫、三重小天劫,共九重劫难方能全功,凝聚五气三花,最后渡过大天劫飞升仙界,是天下有数的正宗法门。你却在渡第一重小天劫前,心怯生邪,不修自身,反去强夺丘真君的白虎天兵符和郭显散人的巨鹿盾,妄图借助别人的护身宝物来渡劫。此后又施展各种手段,害了十几位同道。便是在去年,你用寒水婆婆的孙女相挟,图谋聚元丹。寒水婆婆为救孙女,被迫以本命真元强行开炉炼丹,七日七夜不休,最后力竭昏死,功力尽废,十日前已经去了。她的孙女如今投入我玄宗,你可还要试试拿她要挟本门,得一份请柬?”
此言一出,场内哗然,又见泊然先生面如土色,说不出一句分辩之辞,定是做贼心虚,便越发鄙夷起来。相比之下,玄宗和灵合子自是正气浩然,灼灼皎皎,如日似月,深合修道界领袖的风范。
泊然先生修为深厚,在正道中也有些声名,场中认识他的人不少,有几人还是故交,此时若不速速表明远离小人的心迹,更待何时?于是割袍断义的场景络绎不绝,要不是道门高人在前,不敢擅专,恐怕就要亲手惩恶扬善了。
“今日论道盛会,群贤会集天微仙山,也不便多做理会。你且速退。盛会之后,贫道玄宗灵合自会登门请教。”
泊然先生黯然离去。灵合道人冲众人打个稽首,又向紫阳真人躬身施礼后,也退回本阵。
紫阳真人双目半开,这次没有神光射出。不过在一瞬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那淡漠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自己内心的所有隐秘。四下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呼吸声,连想咳嗽的人都不自觉地忍住。
“数月前,盛青山仙宝出世,乃天赐有缘,我正道得了十八件,稍后尔等可凭自身道法争夺,出手须有分寸,只分高下,莫害性命。”说完,再不停留,径自归阵。
紫阳真人执掌玄宗千余载,要是真算起辈分来,许多中小门派的掌门只怕还够不上他的徒孙辈。因此对于他居高临下、像训诫后辈一样的口气,大多数人非但没什么不满,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管掌门和紫阳真人不愧是得道高人,惜语如金,不落俗套。”
“这么古怪的论道大会,老子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接下来干嘛?如果直接挽袖子开打倒也痛快。老子最烦罗嗦。把个简简单单的事儿弄成弯弯绕,不是吃饱了撑的?”
“李兄此言差矣。你得道多年,依旧是暴躁脾气,伯父平日教导,须得谨遵,不要惹出祸乱。论道分宝虽然是应有之义,但若不加铺陈就入正题,未免太、太直白了。我等又不是邪道械斗分赃,其中的差别我一时与你分说不清。此前风闻还要诛魔盟誓,宣我正道之威,却不知为何不见动静。莫非只是谣传?”
“你们这帮识文断字的人就是花花肠子。杀个人还这么多讲究。要是依我,直接上来砍了,还盟甚鸟誓。”
这番风格不搭调的对话穿过薄薄的帘布,在场边的一个小帐篷内激起嘻笑的声浪。由于设了禁制隔蔽,声音只进不出,外面咫尺之遥的谈话者全未察觉。
刚才玄宗宗主师徒得了脸面,帐篷内的正道公敌们便酸气十足。青简一口咬定,那个什么泊然先生来得大有古怪。墨石翁戏称紫阳真人这许多年来八成是整日对着铜镜闭关,越发会装腔作势了。杜荃和清辉则对灵合道人的义正辞严忍无可忍。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灵合子所言非虚,那个泊然先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正道公敌与道门八字不合,却未必就会倒向泊然先生一路。
“喂,我说老神棍,管书廷和紫阳牛鼻子一人只说一句,这般敷衍倒也奇了,就算我和杜姑娘各猜对一半吧。你老人家却猜得不着边际了。那个金阳道士何在?”
“嘿嘿,臭小子稍安勿躁。你也看出来管书廷和紫阳是走走过场,说的净是些废话,哪能作数?万一凑巧先蹦出来的是阿猫阿狗,乱叫几声,难道便算它们首先发言?待会儿正戏登场,有你认赌服输的时候。”
简直像约好了为墨石翁撑腰似的,话音刚落,东北方鼓响三通,金阳道人出得阵来,虚跨一步就从半空到了石台之上,这一手叫做咫尺天涯,与缩地之法大同小异。换在别的场合,金阳道人一番施展恐有买弄之嫌,但今天是论道大会,身为修道界前辈,露两手绝技再合适不过了。
墨石翁一语中地,当然眉开眼笑,连饮三杯。青简笑着陪了一杯,以听不出丁点失望的完美措辞请教起金阳道人的来历。老酒鬼心情大佳,借着酒兴侃侃而谈。
金阳道人不是那种经常抛头露面的风光人物,别说是外人,就连道门四宗中见过他的人都不多,——这只是对于那些小子辈而言。修道界中的宿老们对金阳道人可是印象深刻。在千年之前,金阳道人身居道宗执法长老的尊位,并多次下清平山斩妖除魔,弘扬正道,风头一时无两。当时的道宗宗主华阳真人对这位资历老过自己、资质却较逊色的师兄心存厚望,可是在丹霞山道门大会前却悄悄解除了他的职权。金阳道人一怒之下缺席丹霞之会,闻讯后的道宗弟子则如释重负,甚至在见面后彼此交换着讳莫如深的笑容。
“没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牛鼻子恁地没人缘。该不会是当执法长老时枉顾是非,徇私偏袒,故意扭曲浅显的事理,还摆出一副秉公执法、义理至上的死人脸,最后引起公愤吧?尘世间的执法者这副德性也就罢了,不想连修道界……”
虽然拜兄讲述的是很严重很严肃的问题,遭逢到这种情况的人们一定会义愤填膺地表达出同感,而且发出更坚定的斥责声吧。但是……清辉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把这么一大番复杂的说辞讲得像炒蹦豆一般流利,看上去如同演练了很多遍,最重要的是讲话者本人是个躲在深山修道、后来被人打下悬崖沉睡千年的家伙,应该没有览遍人间丑恶的阅历,因此再怎么苛烈的批评都觉得欠缺说服力。不过,拜兄有个经历丰富、脾气古怪的老道士当师父,如果是听自他平日里的唠叨,还有几分可信。话又说回来,千多年之前,拜兄的师父看到的情况是这样,千年以后似乎还是这样,世间的人们根本就没什么长进,至少在德量方面一直是兜圈子。
墨石翁也没想到话题会走偏到这种程度,一愣之后,落在青简身上的眼神中又多了些微妙的东西,用揶揄的语气纠正道:“若是金阳道人听到你这小猴崽子的贬斥,非委屈得嚎啕大哭不可。他一辈子自诩黑白分明,从不姑息恶德,而且是九头牛拉不回的顽固性子,这点是不假的。”
“咦……哦!原来是个头脑单纯的家伙。”
青简的评价称不上公允,但确实敏锐地把握了墨石翁的言下之意。
在金阳道人眼中,向来只有黑、白二色,没有所谓灰色或彩色存在的余地。正邪之分是大义所在,正道中人诛灭邪道妖人天经地义,没有认清这点的人就不算正道弟子,必须予以端正,死不改悔者便只能去死了。其实正道中的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赞同这个观点,但很少有人能像金阳道人那样毫无顾忌、彻底地信奉着,而且身为道门的顶尖高手,他还有执行自己信念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