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沈殿臣这种一贯只做和事老的人都看不上他了,旁人就更是如此。
赵乃明叹了口气:“他来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还能干什么?”杜知邑一耸肩,“钦差出行,以常恩王殿下为尊,连皇上亲生的惠王都要靠边站,邹大人这样眼尖心明的人,你中毒滞留随明县,你说他能干什么来的?”
无非献殷勤,顺便把自己摘干净,表示福建大小官员历来行事与他一概无关。
真是可笑。
“堂堂福建巡抚,大小事务他皆有督责之权,现在跑来说这些和他无关——他就是没有参与其中,那也是失职,有什么可说的?”
“他来都来了,总要见上一面的。”杜知邑是一向的心大,反倒来劝赵乃明,“等回头到了福建,不一样要见他?
最起码人家现在姿态放得低,也没端着福建巡抚的款儿给咱们下不了台,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吧?”
这话倒是真的。
邹尚敬于官场再没人脉,他总归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做了十几年的时间,福建的大事小情依照他的行事风格,指定是门儿清,不过是嘴上不提罢了。
所以他肯配合,应该确实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赵乃明果然缓了一瞬:“只是就不要让惠王一同去见他了。”
杜知邑唇角一味上扬,不动声色笑起来,后来缓缓站起身,拿了那只空瓷碗,说了声好,缓步出了房门。
都是千年的狐狸,话总是点到即止便可。
邹尚敬是不是真的甘心就这样辞官是未知之数,他因宋贵嫔之事上的位,在昭宁帝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这样的境况会不会想延续到赵澈身上——
杜知邑甫一出门,有小厮猫着腰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又退到一旁不发一言。
天清气爽,是个会友见客的好日子。
邹尚敬不想的话,也不会来走这一趟了。
·
才过正午都不足半个时辰,邹尚敬的马车停在了官驿外。
他好像真的是个没什么官威和官架子的人,随行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福建的局面这么乱,他倒不怕有人趁他出行下什么黑手。
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觉得自己命硬。
他官做的大,但出身不高,钦差原本为查案而来,他这个福建巡抚能不能摘干净都还不知道,更别说赵澈等人出身尊贵,更不可能出门来迎他。
是以在官驿外,他甚至连杜知邑的面都没见上。
一直等到进了驿馆中,东侧手边有三间偏厅屋子,杜知邑就坐在堂屋中等着他。
人进了门,杜知邑不动声色把他打量过一番。
读书人就该是这幅模样。
看着文质彬彬,倒是极儒雅有气质的一个人。
可惜干的事儿却不是。
杜知邑只是相当敷衍的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偏偏坐的格外踏实。
邹尚敬脸上的笑都没有一刻是僵硬的,根本就不在意,上前去拱手做了礼。
他虽然没见过杜知邑,但观他年纪,总归不是赵澈,而赵乃明又在病中,所以也只剩下一个杜知邑而已。
杜邑知听他称杜大人,又挑眉:“邹大人久在官场,别的不敢说,这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
邹尚敬的笑意才尴尬了一瞬:“杜大人说笑了。常恩王殿下的病……”
他自己就先适时的收了声,杜知邑哦的一声接过话来:“有随行御医在,也无大碍,劳烦邹大人记挂,还特意跑这么一趟。
其实原本再修养个三五日,也就要动身了。
福建闹出这么大的案子,我们也不敢拖延,否则不好跟皇上交代的。
邹大人此来,单是为了看望常恩王?”
邹尚敬咳了两声:“听闻惠王殿下身体也不适,下官原本把钦差行辕安置妥当,听说了这些,才马不停蹄的赶到随明来,想着同二位殿下和杜大人一并往福建,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可太假了。
杜知邑甚至都懒得拆穿他。
下毒的只能是钦差随行中人,邹尚敬能跟他们有什么照应?
进了门三句话不到就提起赵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杜知邑只不接茬,任由他尴尬去。
邹尚敬大抵是看穿他不愿过多理会,也没追着询问赵澈的事,只是转了话锋:“下官既来了,总要去拜见常恩王殿下,不知杜大人可否为下官做引荐?”
他态度良好,一口一个下官,谦虚的过头了。
一省巡抚,久居高位,纵使平日非居高临下而待人,心态上也总会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邹尚敬的确能屈能伸。
这种人倘或心思再正一些,把他的这点聪明用在正地方,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
能连中三元的几十年都未必出一个,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没有,那都是一朝一夕寒窗苦读来的真本事。
所以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看来,邹尚敬从先帝朝时得器重,做了两朝臣子,且是两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将来入部入阁,位极人臣,哪怕他寒门出身,这也才该是他最终的归宿。
那刑部严崇之不也是寒门出身,在履历上都未必有邹尚敬的清贵。
一条前途无量的仕途,其实是被他自己给走绝了的。
现而今这个年纪了,还想着再挣个从龙之功不成吗?
杜知邑盯着他看,看了半晌,才挪开视线。
他站起身,踱着步子朝门口方向去:“才吃过午饭,常恩王睡下了,惠王水土不服也歇着了,邹大人一番心意,风尘仆仆而来,等晚些时候总能见到的。”
邹尚敬听出他言外之意,忙跟着起身,甚至追上去三两步:“杜大人,福建的案子——”
“邹大人。”杜知邑一回头,脸上笑意未减,拦了他话头,“福建案子归钦差调查,钦差之行常恩王为尊,邹大人此刻与我说,是僭越。”
他手是背在身后的,笑意渐次敛去之后神情晦涩:“邹大人有心,赶路辛苦,也先歇着去吧,或者你可以到常恩王殿下屋外等他睡醒,横竖他后半天还要吃一次药,我这人随性惯了,吃了饭就要睡,便不陪邹大人闲聊了,你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