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温明澜,颜华回身。
通往部里的黑暗道路上,她周身的白色光芒愈发耀眼,在这片白茫茫的似雾非雾间,金色的光芒已经清晰可见,这些金光在白雾间时而闪现、时而消散,此起彼伏。颜华细细回想,确定,自己在幻境中改变世界越多,金光出现得越多。
如今,颜华进入部里,再不会感受到窒息般的压抑、忧郁、哀伤,她发现自己变得强大了,或者说“阳光”了?甚至她能感受到,在她的白光笼罩周围的时候,所到之处的缠绵忧郁都会瞬间消散许多。
闭上眼睛,细细回看着几世的光影流水,颜华的嘴角微微提起,轻声对前世所有给了她爱和信任的爱人、亲人说了一声:“谢谢。”
再睁眼,颜华笑着冲空中情绪波动明显的一处点了点。
一个穿着民国洋装的年轻女子缓缓进入她的白光中。
那女子见自己真的进来了,捂脸哭泣。
颜华没有着急,耐心地等着她恢复情绪。
许久,那秀丽的女子放下了捂着脸的双手,沉沉叹出了一口气,忐忑地看着对面的颜华。
颜华回以微笑:“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执念?”
那女子长得清秀水灵,看举止仪态应该家教极好,如果脸上没有这些郁气,眼中不是这么黯淡无光,这应该是个非常漂亮灵动的姑娘。
“我……我……不想走这条路了……我错了!大错特错!我为什么那么糊涂呢!就像着了魔一样……都是报应啊报应!”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颜华的话,愣了一愣,陷入了回忆之中,而后开始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
颜华知道,对方再没法多说什么了,恐怕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执念之中。
在女子重复的喃喃自语中,颜华的身影一点点散去。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颜华本以为会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结果,才睁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花。
手臂被两只大手紧紧地钳着,对方还重重晃了她几下,耳边嗡嗡嗡地似乎传过来对方大声的斥责声,颜华更加眩晕了,坚持不住,再次陷入黑暗。
街上,一个穿着小洋装的女学生被一个高大的男人骂得昏了过去,对方不顾这个姑娘脸色苍白已经失去了意识,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有点良心的都看不下去了。
但是这个男人长得高大,虽然看上去是书生打扮,可冲着能把这个姑娘弄晕的力气,那副青筋暴起面色通红的模样就像发癫了一样,老百姓看着义愤填膺却不敢轻易过去。
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身板挺直的男学生冲过来一把甩开了这个发怒的男人,将已经晕过去的姑娘拉到了自己手上。
“你没看到她已经晕过去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受到了侮辱!这比让我去死还难受!我有我的志气,不需要任何人的接济和同情!”
“神经病!”中山装的男学生骂了一句,将手里的姑娘打横抱起,快步往附近的医院赶去。
这男学生身姿笔挺、一脸正气,半点不像会说脏话的人,但是这句“神经病”真的是把围观众人的心声全都骂了出来,大家纷纷赞同叫好,冲着更加愤怒的男人指指点点,一副躲疯子的模样离他远远的。
那男人胸膛起伏,环视了一圈,鄙夷地说了一句:“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愚民!”随后高仰着头,一脸悲悯地走了。
颜华在黑暗的意识海中一点点地接收记忆。
这一次的执念之魂,叫做谢清韫,父母都是出身书香世家,这战争乱世,两人年轻时就弃文从理,谢父出国留学物理专业,谢母留日学医。在谢清韫从小的记忆里,父母长期在北平研究院,见面的时候非常少。
谢清韫从小由亲哥哥谢斐一手带大,兄妹两人年纪相差了九岁,九岁的谢斐已经懂事成熟,对于忙碌的父母没有太多在意,却对柔弱的妹妹疼爱有加,并且主动承担了照顾妹妹的重任。
谢清韫一路受着开放的文化熏陶长大,谢家的环境,在当时的社情里,其实是最理性最进步的氛围了。
在民国这个解放了所有个性,尤其是解放女性的最初时代,有人激进,有人保守,新、旧文化剧烈冲突。谢家父母出身旧家庭,留过学,他们很好地融合了两种文化,并影响了自己的子女。
谢斐就是这样一个代表。
他国学底子深厚,才华不输当今许多大家,但是他又是个新时代的年轻人,穿西装,出入酒会,学的是理化生,喝的是洋酒,口中会说英语,仔细看,颜华发现,这就像一个现代的年轻人。但是这个年轻人知识渊博。
谢清韫也是受着和谢斐一样的教育长大的,所以她腹有诗书,同时外向活泼,眼界开阔。
然而,谢斐太宠她了。相比依靠自己长大的谢斐,谢清韫就像一个温室里长大的鲜花,不知道外头有暖阳也有暴雨。满以为妹妹长大了的谢斐,因为南方打仗所在部门忙的不可开交,没有对妹妹的生活学习处处把关,让单纯的谢清韫直接冲进了外头的世界。
她好奇地探索外界的世界,被周围的人影响,批判着自己的原生家庭,以为外面那种激进的开放才是真正对女性的解放。
谢清韫被拉去做裸体模特,在一个窗户透亮没有任何隐私保护的教室;谢斐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去调查到底是谁这样带坏了妹妹,谢清韫却拦在他面前,骂他是老封建,思想保守陈旧。
谢斐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人认同的进步青年,怎么就在一手带大的妹妹眼里成了迫害她的封建家长?
谢清韫和那些“进步青年”关系愈来愈好,他们许多人家境贫困,她就拿自己的东西去捐助他们。但是这些人都很有骨气,谢清韫为了照顾他们的自尊,不能说是接济他们的,要说分享,说自己吃不完、用不完,请他们帮忙一起消化一下。
她和他们出入歌厅,“像男人一样平等地”进入娱乐场所;她扔掉了谢斐精心为她置办的所有旗袍、妆奁,只接受来自西方的服装、首饰;他们一起过各种有趣的洋节,对家家户户还在过得传统节日极力批判。
这一时期的谢清韫根本不懂那些女性先辈们努力争取的“女性平等”是什么含义,甚至不知道,她自己的母亲,就是为中国女性争取平等的重要力量,她在一群夜郎自大的“优秀青年”里迷失了自我,背弃了亲情,也彻底伤了哥哥谢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