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锋芒(2 / 2)

雨停天明,旗幡飘飞的宣德城门楼上,有内官夹在雨丝里宣读谕旨,高扬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并且随着学士院的制词榜布后而愈发沸腾。</p>

“……钦圣宪肃皇太后力平国之危难,御正殿、避家讳、立诞节,宾召故老,宽徭息兵,又能不待附庙果于还政,可谓事光前古,名垂后世,何奈天不佑德,凤驾仓晏……”</p>

街头巷尾的百姓攒头交论,也有府邸里的官员捏着飞书发愁。</p>

“…于六ri后出殡永裕,诏令举国禁乐止宴一月,以此悼念……”</p>

“敕谕即ri,舍奉法首公之,宫制建中靖国年六月庚午。”</p>

民间对此反应不大,无非就是烧些纸钱,但朝堂就翻天蹈海起来了,尤其是以韩忠彦为首的元佑党人对此最为敏感,并且随着第二天安焘致仕的事件而不断上升。</p>

“安相致仕了?”</p>

“睿思库刚出的旨,还是张商英给制的词,大人您过目。”</p>

“官家这是要做什么?”</p>

……</p>

诏旨一出,韩府堂上须臾间便已聚集了十余名三省大员,他们有些坐立不安,茶水都已经换了三盏,可韩忠彦还没出来,这让他们更是心急如焚。</p>

“吴管事,韩相可是身体不适?”</p>

给事中刘拯先起来问了话,余下的尚书侍郎也一一跟话上去,正是喧闹之际,堂帘子“哗啦~~”的响起来,气度沉稳的韩忠彦从几个家奴间笃步进来,目光往他们这儿一扫,顿时就把这锅沸水给点息了。</p>

“吵什么吵,还没到天塌的时候。”</p>

韩忠彦坐定在主位,两列下去的硬裹两脚官帽在这时却有些参差凌乱,心虚的几个低下头,不敢去迎韩忠彦望过来的目光。</p>

韩忠彦淡淡道,“太后乃我元祐党人支柱,我等有如今场面,皆可为太后一力之劳,如今太后驾薨,撒下为竞大业,实属国之憾事。尔等既为大宋臣子,在这时不思国恩,只顾私利。岂非寒了娘娘信任?”</p>

“老夫自元祐以来,一直秉承先公遗念,为政不怠,宽徭以民,意图拨乱发正,还我大宋清明乾坤,即便如今太后中道仓晏。但老夫誓命依旧,哪怕前路再是荆棘,亦要玉碎瓦全!”</p>

“底下要是有胆怯了。老夫绝不逼迫,言尽于此,诸位自行衡量~~”</p>

他拂袖而走,底下纷纷起座相顾。一时间也失了主意。慌慌张张的,为首的刘拯一双寒目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冷笑了声,起身就出了厅堂,他身后亦有一部分省官毅然出府,丢下这一堂的侍郎尚书原地尴尬。</p>

“走吧,事情还没那么糟,安相致仕的传闻由来已久。如今也不算突兀,或许是我们太过敏感了。官家对太后孝义诚挚,想来必会继述太后志向。”</p>

那顶摇摇晃晃的官帽子在摇摆不定间暂时倾向了安稳,唉了口气,随着大流出府了。</p>

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吧。</p>

不过,韩忠彦的书房内却不是这么个情况。</p>

他坐于书案前,磨砂着手底下光洁如玉的澄心堂纸,面上的凝重随着府役的回禀而微有异变。</p>

“官家守在太后灵前彻夜未休,朝政大事均下付学士院暂权处置,内宫宗亲相劝无效,看是悲痛yu极。”</p>

檀木香气袅袅而升,遮住了书案前的那张脸。</p>

蔡京……</p>

他将手底下的澄心堂纸折了个角,如此好纸倒也舍得相赠,看来真是诚意倍至。</p>

他慢慢的笑了,嘴角的弧度也有了些笃定。</p>

……</p>

……</p>

而与此同时,送纸出去的蔡府家奴也回府禀告了。</p>

庭院老槐下,蔡京滞住了正yu落下的棋子,看了眼对前抿茶的书生,笑了下。</p>

“如何?”</p>

“还不错。”书生放下茶,看了两眼对面后又解释。</p>

“我指的是茶。”</p>

槐树枝叶“啪啦啦”的被吹得响,把叶上的露珠甩了下来,滴在下头的棋格磐石上,上面有黑白两龙正绞杀激烈,家奴见两人专心弈棋,只得悻悻退去,正巧和庭门出来的蔡攸撞了个正着。</p>

“大少爷早好。”他赶紧问安。</p>

“嗯……”、“我爹让你做什么去了?”他也看到了槐树下正与苏进弈棋的蔡京,而且看似愉快,脑中稍一转念就拉住这家奴问明细由,这家奴也是如实而告,“老爷让我给韩相府送了一刀澄心堂。”</p>

蔡攸眉头一皱,“没了?”</p>

“没了。”</p>

他眉头更是大皱,不过眼下得去瞧瞧乱成粥的尚书省,所以暂时也顾不上这爹肚子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p>

……</p>

……</p>

雨后初晴,地面上的泥尘还是深sè的,哪怕是宰执府前,只要是有车轮子碾过,也是得粘上这湿哒哒的泥尘。</p>

已是换上白事幡麻的曾布府前,中书舍人曾肇从车厢里出来,掸掸袍袖,两边扶着他下车辕。</p>

“老爷小心。”</p>

曾肇那张面sè凝重的脸即便是到了其兄面前亦是如此,今天这么大的事儿曾布还不出面,整个中书都快乱套了,眼下正是人心惶惶,底下都在等这身为仆shè中书令的态度,可不想今ri这曾布依旧病辞公务,乐悠悠的在后院的亭楣前遛鸟。</p>

啄啄~~</p>

他拿竹筅子拨几滴晨露喂到黄鹂嘴边,不想这只黑枕黄鹂撇过脑袋,愣是不去啄食露水,最后就是石桌前坐下的曾肇也看不过了。</p>

“兄长究竟是何想法,倒是给愚弟透个底啊。”</p>

曾布笑着让两边将鸟具收了,敛袍坐下,“子开这么急的过来,莫不是婚宴延期心头不快了?”他不待曾肇回应就是哈哈笑了起来,将石桌上的一碟蟹黄包子推过去些,“想必子开还未用过早点,来……”</p>

曾肇捏起一个包子来看,那包子褶简直就是一面镜子,郁结的他将包子又塞了回去。</p>

“兄长就勿要藏掖了。”</p>

曾布笑着,“既然你不吃,那过会儿就把这几个给蔡京送去。”</p>

“嗯?”</p>

曾布笑吟吟的脸让曾肇顿觉心畅,他知道这兄长心中已有对策。赶忙便是把那恼人的包子推开,旁边这时也适时的端上团龙茶来。</p>

“听闻那蔡京与官家近来接触频繁,想来必是得了官家信任。兄长莫不是……”</p>

曾布迎着亭风端起茶盏,茶盖轻抹了两下沿边后呷了口,不急不缓的一番的动作下来,就是一字不吐,等到开口说话时,脸上已没了适才悠闲自得的雅士神态。</p>

吧嗒一下,茶杯扣在桌上。</p>

“兄自熙宁立朝。以至今ri,时事屡变,惟其不雷同熙宁、元丰之人。故免元祐之祸;惟其不附会元祐,故免绍圣之中伤,坐视两党之人,反覆受祸。而独泰然自若。其自处亦必粗有义理,以至处今ri风波之中毅然中立。”</p>

“每自谓存心无愧于天,无负于人,元祐及惇、卞之党亦何能加祸于我哉?</p>

曾肇皱眉沉吟着,也是时有颔首,这兄长能有今ri地位,自是有他的一套官场手段,“那。兄长的意思的是……”</p>

在他揣测的语气下,曾布把目光慢慢移向头顶。头顶的这片一洗过后的天穹,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留下。</p>

“上践祚之初,深知前ri之弊,故尽收元祐窜斥之人,逐绍圣之狭怨不逞者……”</p>

随着他娓娓道来,曾肇的眼睛是越睁越大,脸上止不住的情绪在抖动,临末起身时,却是被曾布笑着按住,示意了下桌上那碟蟹黄包子。</p>

他笑着,曾肇也是笑了,如同亭楣子上飘曳的流苏带。</p>

……</p>

……</p>

那么接过蟹黄包子时的蔡京就明显有些笑不出来了。</p>

白事灯笼的蔡府门前,与苏进说笑着出门的蔡京接到曾府投递过来的一笼蟹黄包子时,那脸虽不至于成了包子褶,但稍许的意外还是有的,他扭头看苏进,苏进含笑摇头,他也霎时收起了之前的云淡风轻。</p>

果然都是些老狐狸。</p>

眼前的人马川行的踊路街头,在行至西水城门处都迟缓了下来,脚夫柴车、戏班杂役,这时都在城墙口处攒动人头,他们对着张贴的布榜碎声议论,有几个冥器店的送货小厮见了那是开怀笑,左右而言的说要赚大钱了,结果还没笑过第二声,就已经被他们管事一耳光扇下车头。</p>

叽里咕噜的几句粗语,差不多是“老子还没活够”云云之类,旁边赶紧屏散了,引得几个军巡过来追查,闹哄哄的。</p>

在蔡京眼里,这番的情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六ri。</p>

六月十三ri,天sè也是如时下的氛围,yin沉沉的吹着风,使得原本渐热的酷暑天让人丛生了几许凉寒。</p>

这约阔二百余步御街如今也是换了番面貌,道路两头各安了齐腿高的黑漆杈子,不许市人接近,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为了今ri送葬仪队的通行顺畅了。百姓们挡在杈子后围观,男子臂系黑巾,女子头别白花,粗布麻衣的聚拢在御街两头垂首而泣,哭不出来的就只能掩掩眼角了。</p>

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从宣德门一直排到朱雀门,沿途泼洒黄纸,奏哀乐,禁卫将士个个面sè肃穆,中间骑马的徽宗披麻戴孝,上裳下衣皆是最粗的麻布缝成,侧边不交裹,断处外露,乃是最重的斩衰之礼,还有向家族人,在今ri也是身披重孝,位在徽宗身后,已是作为从属的最高规格,当送葬队伍行出南熏门后,宗室长者宣读哀册,向氏的灵柩正式送往奉义永裕陵。</p>

这时全民跪下,白幡孝布飘扬在整个东京城上,行着最为庄重的礼节。</p>

国丧的氛围在此时达到最高峰,悲恸之情随着那片片白绫递染开去,飞入李家府邸内。</p>

一身素白细麻的李清照跪在灵堂前哀悼,作为女眷的继母王氏同样如此,她头上还裹着白巾,往火盆里慢慢的塞黄纸,看它烧成黑sè的灰烬,其实是比较枯燥的。而她们边上的阁子里,李格非、晁补之、吕希哲几个老友正在聚头交论,声音被细密的珠帘格挡着,听不清说的什么,等到商议出结果后,帘子也由奴仆捋到梁柱上扎住。</p>

里边人出来,面上俱是肃然。王氏见了,压了压眉头,起身来到李格非身边说话。</p>

“老爷。如今时局混乱,既然连范右丞都致仕了,我看我们还是请调外县吧。”她终归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在本家势弱的情况下,自是希望能远远的逃离这政治漩涡,不过李格非无动于衷的神sè显然已经有了某些方面的决定。</p>

旁边的晁补之哼了声,“如今时政艰难。人人若都只想着自保求全,那这大宋朝岂非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等臣僚食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韩相已有誓言,哪怕玉碎瓦全,也不能让绍圣之势复起,既已如此。那我等臣属又有何脸面畏缩求私?”</p>

他的大义凛然最终只能遭到王氏一记白眼。对于这蛮蹶子她是没辙了,只能念着下来在做做李格非的工作,她正想着,那吕希哲却是捋着白须问向跪悼着的李清照。</p>

“安安素有主意,对于如今局势而言,可有何建言?”</p>

少女卷着黄纸往火盆里塞,有条不紊的,看着又一张黄纸烧成了灰烬才叹道。</p>

“太后新故。朝纲还是安稳些为上,闹出些不愉快的事。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这大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赵家的天下,老先生们上建行策固然忠挚,但收效未必如意,古语不是有言,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燕云久被外族所占,是历代帝王的一块心病,官家帝位不正,是故必要拿开边正言。”她顿了顿,起身从身边侍婢手里又取了刀黄纸烧。</p>

“那《保和殿曲乐集》不是已经下发到诸路司了么,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各路州学了,难道老先生还以为官家会继效太后?”</p>

她越是说,吕希哲和晁补之脸sè就越是沉重,他们知道大势恐怕难以扭转,但心里还是不能接受,纠结了许久,也只能含糊出“再观望些ri子”的话。</p>

而此时的郭知章府上,也是同样的灵堂设着,一公一私,烛蜡的光焰映在郭知章没有动静的脸上,身边素服细麻的妻室又是痛哭起来,怨着自己的无能,让仇敌逍遥法外,说上一两次也就罢了,但是说多了就让人生厌了。</p>

郭知章骂道,“那逆子也是自作孽,我这做爹的官都差点丢了,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你还想我怎么样?”</p>

妻室却是有理,“人家只不过丢了前程,可咱尉儿可是连命儿都丢了,能一样吗?你说能一样吗?每次听到坊间议论那姓苏的,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怎得你连一个小小的商户你都解决不了,你说你这从三品的侍郎做的还有什么用处?”</p>

“夫人!”、“夫人!”旁边的奴婢赶紧是搀扶住她,不过此下脸sè更差的应该是郭知章,他原本以为那书生应该会寻短见,或者是以酒度ri,终ri惶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没想到这书生居然打蛇上棍,真的一心一意的钻他的商途去了,虽说今后也不会有大成就,但人家活得却是一天胜过一天,民间的声名也是如此,这让郭知章如何不切齿。</p>

“嘭——”的他一脚踢翻了火盆,靴面上粘满了烧枯的黄纸,两边奴婢赶紧屏退。</p>

“小小商户?”</p>

他冷笑一声,“妇人就是妇人,若真是如此,你以为陈师锡这做御史的会一声不吭?他儿子连个全尸都没有,就以他那睚眦必报的xing子,会到如今就只有龙舟那回的落井下石?而且还是混在诸多言折里的~~”</p>

他的讥笑似乎也并不是针对妻室,不过妻室也有些明白了,她咬了咬舌尖,袖子里的帕子被攥的紧紧的。</p>

“明的不行,那就不能使暗的?”</p>

郭知章阖上眼,仰头叹了口气,“好了,如今太后新故,我们还是安分些好,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再想想折子。”</p>

他收袖而出,苍老的背影映在身后发妻眼里,是如此衰竭没有生气。</p>

她不禁喃喃有酸意。</p>

已经老了吗?</p>

……</p>

六月,东京城内风云际会,雷雨与晴空交相登台,这份酷热,让许多人汗透了深衣,并且继续延伸下去。(未完待续。。)</p>

ps: 这几天人在外头,劳累是有的,而且俩小孩也闹的很,码字的时间确实少了些,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写文上的一些感悟,形象些的话,就好比武功突破了一层桎梏,脑子里的想法和笔尖的感觉更加丰富了,觉得需要些时间去沉淀消化,以现在的感受来说,是可喜可贺的,以前字里行间的酸味被涮淡了许多,可以说是在朝另一个极端走去,自己心里拿捏着尺度,等触到这个底线后就会反弹至中庸,相信届时会带给大家最为成熟的自己。最后,依旧感谢大家的支持,山楂高兴着,并且会继续努力。</d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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