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音乐是我们的小伙伴的话，这个交流，就是和小伙伴的相处玩耍，还可以通过这个小伙伴，认识其他的志同道合的伙伴——只有交流，才能进步。”</p>
容修又弹了几个音。</p>
“我每天都会和我的伙伴交流，还有我的乐队伙伴们，这也是我组band的主要原因，音乐要交流，就像这样——”容修环视同学们，动员大家和他一起：</p>
“一起试一试，跟着我，一起弹。”</p>
容修弹了一个音，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p>
教室里传来一片乱糟糟的钢琴声。</p>
好在使用的是电钢，学生们的琴声音量较小，能清楚地听见容修的钢琴音。</p>
颜俊却没有上手，只是怔怔地盯着眼底的键盘。</p>
容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怎么？不想和我们一起玩吗？”</p>
“玩什么？”</p>
“弹奏。”</p>
“弹什么？”</p>
“跟着我一起，”容修说，“随便弹什么。”</p>
“呃，我……没听出……你弹的是什么……”</p>
颜俊有些窘迫，放在键盘上的手指有些发抖。</p>
“那不重要，”容修说着，环顾一屋子正在弹钢琴的学生，“说好了大家一起，你要和我们一起玩。”</p>
“什么调的？”颜俊问。</p>
容修并不回答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敛了笑容，命令道：“弹！”</p>
颜俊吓一跳，之前中午在餐厅一起吃饭的轻松感荡然无存，他又惊又急，出了一脑门的汗。</p>
容修弹奏的只是单音，好像根本抓不住调。</p>
颜俊一点点摸索着，最后犹豫地找到三个音，“升f大调？”</p>
而他的话音刚落，容修就停下了弹奏，一个音也不再弹，转而问他：“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p>
“中音院。”颜俊连忙回答。</p>
容修点了点头，忽然又弹了起来，仿佛根本不在乎他是哪儿毕业的，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而已。</p>
但问完了之后，重新弹奏的调子竟然变了。</p>
“弹啊。”容修温柔地命令。</p>
“这次什么调？”颜俊下意识地又问。</p>
容修不理会他，反问：“你的班级里有多少钢琴专业的？”</p>
“我不知道，我后来休学了。”颜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p>
“手别停下。”容修淡淡道，同时又换了个调。</p>
颜俊一脸懵逼，这次没有再问“调”的问题，任何问题也不要问，因为他察觉到，只要是问容修问题，对方就会用另一个问题打岔。</p>
音乐教室里一片闹哄哄的弹奏中，容修却忽然开口了，对大家说：“各位先停下来吧。”</p>
颜俊松了口气，不过，手还没从琴键上拿下来，容修又望向他，“你别听，继续弹。”</p>
“……弹什么？”</p>
“和我一起。”容修弹奏不停，速度比学生一起弹的时候快了些，“快跟上。”</p>
颜俊手忙脚乱，眼前发花：“可是我得先找到调。”</p>
“为什么？你小时候玩钢琴的时候，每次都是找到调才弹的？”</p>
容修站了起来，缓缓往他那边走，身高腿长的男人站在钢琴之后，颜俊抬眼看他。</p>
容修垂着眼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知道调，钢琴就弹不出声音了，你的手指就没有办法动弹了？”</p>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我练习的时候，都是要先知道调……”</p>
“那么，你是不是在每次开口说话之前，都要把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每一种语气考虑好了，才开口和人讲话？”</p>
“……不是。”</p>
“你回答得很好，那就什么都别想，开始弹吧。”</p>
说完，容修转身往他的电钢前走，又坐了回去。</p>
虽然容老师看上去没笑，但是他的眼光很柔和。颜俊深吸一口气，仔细听他弹奏的单音，试着跟上他给他和声。</p>
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找到准确的和弦，但最后他有些心急了，依然没有办法跟上，脸色灰败地停止了弹奏。</p>
“我不行。”他咕哝着。</p>
“为什么觉得不行？”容修弹奏不停，嗓音柔和地问，“没有告诉你曲子的‘调’，你就不能演奏音乐？”</p>
“那样会弹错音。”颜俊说。</p>
“那又怎么样？”容修唇角带着笑意 ，“不管是什么调，一个音错误了，说明你离正确的那个，只差半个音。”</p>
“……”</p>
“八十八个键位，这么长的距离，而你，离正确的那个，只差一点点，半个音，一厘米远，这有什么关系？”</p>
容修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眼睛，语速缓慢地说：</p>
“如果，该弹黑键时，却不小心弹到了白键上，导致旋律突兀不太好听，就只要试着弹它旁边紧挨着的两个，肯定就是对的，好听的，悦耳的……</p>
容修说着，停下弹奏，环顾教室里的学生们，</p>
“我说过，音乐是我们的伙伴，所以它绝不会刁难过我们，当你以为自己错得离谱时，其实你只差半个音，紧挨着的一点点，所以，不要停下来。”</p>
颜俊想反驳什么，他低头看着电钢键盘，似乎真的是那样。</p>
当自己错的时候，其实，只差半个音，只差一点点。</p>
不要停下来。</p>
容修继续弹奏曲子，这一回，颜俊听出，他弹奏的是c大调《卡农》，学生们都学过的曲子。</p>
“所以说，c大调，大家都知道，正常情况下的规则是，只能弹白键。”容修一边弹奏一边说，但是，如果我们弹奏一个和弦，一不小心按到黑键了，该怎么办？”</p>
同学们：“弹它旁边的白键！”</p>
“对，当你们弹得难听了，没什么可怕的，你离正确的，只差半个音。”容修说着，弹了个突兀的小三和弦，又分解和弦，重复敲了敲突兀的那个键，“这个音不对，这种情况怎么办？”</p>
颜俊点了点头：“只差半个音，只差一点点。”</p>
容修的几句话，让他豁然开朗。</p>
曾经被“错误”压垮的自己，现在仔细想来，也不过是半步的距离。</p>
“那么，再和我一起玩玩吧。”容修停顿了下，重新弹奏起另一段旋律，没有人听过这首曲子。</p>
连乐队兄弟们也没听过，大家猜想，也许是容修即兴弹奏的，而且只有右手的单音。</p>
他弹奏的速度不快，颜俊什么也没问，学生们也不问，只是试探地跟上容老师的音乐。</p>
“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重要的就是一个气氛，彼此理解的心情，所以音乐重要的也是这些，调式不重要，首先要找到一个律动感，用心去感受它，”容修看着颜俊，边弹边对他说，“找不到调，也别怕错，自然而然，你要用心去听，如果和弦不对，只要稍微往旁边挪一点，就肯定是对的。”</p>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大家一起弹奏，这节课容修对大家展示的东西，是非常非常基础的。</p>
“想一想小时候，最初最初的，接触钢琴时的心情。”</p>
容修说。</p>
大家一起试着弹奏一段从来没听过的旋律。</p>
“随着成长和演奏经历，技巧也会越来越成熟，演奏乐曲时，技巧是必需的，但不是演奏中你最该关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p>
钢琴声中，容修声音动听：</p>
“什么叫好技巧？”</p>
一个问题跑出来，大家踊跃地回答。</p>
比如音乐练习中的各种指法、练习曲。</p>
容修却摇了摇头：“真正的好，在我看来，不论演奏什么乐器，好的技巧，应该是好到‘忘记使用技巧’的地步，自己和听众完全沉浸在音乐里，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到底使用了哪些技巧——达到一个真正忘我的境界，才可以心无旁骛地弹奏出好作品。</p>
“这又说到之前的‘语言’问题上了，音乐就像说话，大家想一想，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唇齿舌，口腔，喉咙，声带……我们出生之后，用了几年时间学会了说话，现在我们能够流利地说出语言，难道也时时刻刻在注意那些技巧？</p>
“不要过于专注，不要把你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怎么去演奏上，”容修说，“打个比方，就好比走平衡木……嗯，换个接地气一点的，就好比走马路牙，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很窄的地方走——</p>
“比如花台边沿，马路牙，只有一只脚掌宽度的地方，当我们走在上面，越是全神贯注低着头盯着脚下，越会摇摇晃晃站不稳。可是，当我们目视着前方，不那么紧张、不那么专注，注意力不那么集中的时候，反而可以把直线走的很好。”</p>
颜俊听到这里，有些想反驳：“您是说，演奏的时候，注意力不应该集中？”</p>
“不，我是说，你的注意力大多时间不应当放在演奏技巧上，而是应该放在音乐上，”容修说，“整首曲子当中，当你真正的聚精会神专注于技巧上的时候，就是曲子最具有能量的时候，这时候，你可以创造奇迹。”</p>
颜俊眼神一亮：“我可以创造奇迹？”</p>
“是的，你可以，不过，你和大家不一样，要学习的是分散精力。”容修说，“演奏的时候，你太专注于演奏本身了，过于全神贯注，这是你面临的最大问题。”</p>
“我要学分散精力？”颜俊不可思议，“我要怎么做呢？”</p>
容修：“我拥有一支乐队，就比较好解决，我建议过我的队员们，演奏的时候，一定要关注身边的队友，用耳朵去聆听别人的旋律，进行最恰到好处的、最默契的配合。而你，可以看电视，玩一会游戏，或是一边听别的音乐一边弹……”</p>
教室后面传来窃窃私语：“什么？看电视？！”</p>
弹幕上也一阵哈哈哈哈。</p>
“玩游戏啊？我爹一巴掌抽过来。”</p>
“一边听别的音乐一边弹是什么意思啊？”</p>
容修敛了笑意，声音正式了一些：“我知道，可能有些家长难以置信，但是，当孩子压力过大，弹奏某小节不停地出错，或许可以试试分散注意力这个方法。”</p>
同学们想起每次弹琴时，越弹不好，家长越强迫自己坐着弹，看电视？玩游戏？没门！</p>
“老师，你听别的音乐弹钢琴时，难道不会弹错吗？”</p>
“不会，因为音乐在心里。”</p>
“老师，给我们演示一下吧！”</p>
容修想了想，就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又问同学们有没有谁带了蓝牙耳麦。一名女同学站起来，拿着一个白色的耳麦，走到前面递给容修。</p>
容修点亮手机，播放了一首歌，放到最大音量。</p>
大家都听出，那是最近正流行的《m2》，节奏感十足的城市摇滚，容修试着用手机连接了耳麦。</p>
耳麦是大众品牌，不太隔音。</p>
坐在附近的同学都能听见耳麦里传出的音乐声。</p>
“单曲循环。”容修说着，放并没有急着戴上耳麦，而是对身边的老虞招了招手，问他要了一个眼罩。</p>
老虞去隔壁办公室拿来眼罩之后，容修就调了一下电钢按钮，紧接着，他用眼罩蒙住了眼睛，又戴上了播放着巨大音量《m2》的耳麦。</p>
教室里鸦雀无声，坐得很近的颜俊，能听到一点点从耳麦传出的音乐声，鼓声的节奏很快。</p>
容修抬起双手，酝酿了几秒，指尖弹奏出音乐，旋律就在指尖流淌而出。</p>
竟然是《月光奏鸣曲》！！！</p>
优美的琴声中，钢琴教室仿佛沉浸在柔和的夜色与月光中，所有人都被这音乐陶醉了。</p>
直播间弹幕刷飞了。</p>
“我草？”</p>
“耳麦里确实有m2吧？”</p>
“情不自禁打拍子，节奏一点没乱，太稳了吧！”</p>
“月光好听死了！”</p>
“容哥蒙着眼睛，堵着耳朵，他知道他的弹的是什么？”</p>
“卧槽！已经就算像贝多芬一样，或者……看不见，也能弹钢琴吧？”</p>
“前面的你别走你这是诅咒啊……”</p>
家长们的惊愕与赞叹中，颜俊怔怔坐在那。</p>
他幻觉地看见，眼前的男人仿佛坐在国际舞台上，月光将他笼罩起来。</p>
而坐在教室后面的顾劲臣，则是一直凝望着容修蒙着的那双眼睛。</p>
突然很想上前，让那双迷人的眼睛重见天日，让他好好看一看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