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她只有六岁。</p>
侦察兵出身的何厅长很快就发现了门外听墙角的小特务，他并没有像现在的父母亲一样，给六岁的女儿编织一个美丽的童话，让她相信“爸爸打妈妈”这件事儿，其实合情又合理……</p>
相反，他像审真的特务一样，隔着门把何小嫚审了个通透，春寒料峭里，六岁的何小嫚赤脚站在地上发抖，隔着门缝儿，一声声斥责冷冰冰的落在她头顶：</p>
“才几岁就干上特务了？偷听偷看的！我跟你妈是两口子，听见啥你跟谁告密去？”</p>
六岁的小女孩被吓坏了，高烧持续七天，什么针剂丸丹都不见疗效，第八天她就浑身冰凉了。</p>
大概是觉得她快死了，母亲紧紧搂住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又把这个不招人待见的拖油瓶救了回来……</p>
那之后九个月，弟弟来了，过了一年，妹妹也跟着来了。</p>
五岁的一天，弟弟宣布，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个不讨厌的地方。</p>
宣言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包括何小嫚。</p>
何小嫚深知自己有许多讨厌的习惯，比如只要厨房没人就拿吃的，动作比贼还快，没吃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猪油塞进嘴里也好。</p>
可在饭桌上，有时母亲给她夹一块红烧肉，她会马上将它杵到碗底，用米饭盖住，等大家吃完离开，她再把肉挖出来一点点地啃。</p>
保姆说小嫚就像她村里的狗，找到一块骨头不易，舍不得一下啃了，怕别的狗跟它抢，就挖个坑把骨头埋起来，往上撒泡尿，谁也不跟它抢的时候再刨出来，笃笃定定地啃……</p>
弟弟最受不了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这一点：</p>
当你挖鼻孔挖得正酣畅的时候，自以为处在私密状态，却突然发现一直低着头的拖油瓶在偷偷看你，并且已经看了你很久。</p>
还有的时候，一个饱嗝儿上来，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贯通，却发现拖油瓶一道目光过来，黑色闪电一般，又匆匆掠走，让你怀疑她早就在埋伏这个饱嗝儿……</p>
贼眉鼠眼！</p>
小嫚渐渐的长了个子，有一天她偷偷穿了一件母亲的红色羊毛衫去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跳舞，回来以后就遭到了全家人的讨伐，一致要求她认罪伏法，把“偷窃”的犯罪事实交代清楚。</p>
经过一系列的抗争，何小嫚还是妥协了，她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红色羊毛衫，她慢吞吞脱下外套，再撩起羊毛衫底边，从下往上脱，疼得也跟蜕皮一样……</p>
她的头最后钻出红毛衣，母亲发现女儿哭了。</p>
母亲认为这个女儿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哭，打死都不哭，不哭的女孩儿怎么会正常呢？</p>
现在她却哭了。</p>
母亲鼻头眼圈也跟着发红，替拖油瓶女儿擦了擦泪，撸平她因为脱毛衣蓬得老大的头发，信誓旦旦的保证：</p>
等你长大了，一定把它送给你！</p>
三年后，小嫚奔着红毛衣长大了，但红毛衣穿到了妹妹身上，母亲说妹妹皮肤白，小嫚黑，穿红色乡里乡气……</p>
母亲不愿说主是继父做的，她怕在拖油瓶女儿和继父之间再弄出什么深仇大恨来，于是自己担当了。</p>
看着母亲又是习惯性的一副“你还嫌我不够难，还要往死里为难我”的样子，何小嫚沉默了……</p>
那时的她还知道抗争，她偷偷把红色羊毛衫偷出来拆了，把毛线染成黑色，又照着图书馆里借来的编织杂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自己织就了一件黑色针织衫。</p>
黑羊毛衫，裤腿宽大的假军裤，一头野头发用了几十个发夹别规整，小嫚走到弄堂里，人们悄声议论：</p>
“拖油瓶怎么了，一夜之间成美人了？”</p>
可是，妹妹的红色羊毛衫不见了。</p>
这成了家里的一桩悬案，但是心细的母亲知道这一切：</p>
“要面孔吗？”</p>
小嫚不吱声。</p>
母亲抬手给了女儿两个耳光。</p>
小嫚想起了六岁的那个夜晚，她把自己泡进冷水里，连续三天，冷的浑身发僵，可总是不发烧——</p>
人贱命硬！</p>
小嫚只好装病，母亲慌慌张张地来了，她伸出此刻显得无比柔软的手，触摸一下小嫚的额，又摸了一下自己，浑身一抖：</p>
不对呀！怎么比活人凉那么多？！</p>
她撩开被，柔软的手在女儿身上轻轻搓揉，这不是掴她耳光的手，是她抚弄琴弦的手，钻进被窝抱住女儿，抱得像上回那样紧……</p>
不，更紧……</p>
女儿是脸朝墙壁躺着的，被身量比她高半头的母亲从身后抱着，她觉得自己被抱小了，越来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装入母亲的身体，装入她的子宫，在那里回回炉……</p>
再出来时，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名分了……</p>
可是，自始至终母亲什么也没说。</p>
小嫚知道，回不去了。</p>
这一天是何小嫚人生的另外一个开始，她要寻找走出家庭的道路了，于是拼命的钻进了文工团……</p>
一个合情合理，又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p>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堆越高，越来越浓的烟雾钻进秦岭眼里，眼角都红了……</p>
“真踏马的……”</p>
宁政委骂了半截，又摄住了，顿了顿说：</p>
“奎勇，院子里这两排平房是留给带家住的干部住的，你虽然没带家属，可级别也够了……只是，何小嫚跟你住一起不太合适吧，再怎么说她也是大姑娘了……”</p>
秦岭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笑着说：</p>
“让何小嫚跟我住一起吧，李科长要是不放心，可以住到我隔壁来，反正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是不是政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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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政委似笑非笑的看着她：</p>
“秦岭，你不是住在女教员宿舍吗？怎么，你也有家属了？”</p>
秦岭俏皮的笑了笑：</p>
“政委，我都二十啦，还不得紧着找个婆家啊？”</p>
宁政委笑道：</p>
“行啊，那你可得抓紧了……奎勇，那就按秦岭的办法安排吧，这样何小嫚住进来也不尴尬，你别监守自盗就行！”</p>
李奎勇大汗：</p>
“政委，那是我妹妹！”</p>
老头儿大笑，秦岭酸溜溜的补了一刀：</p>
“哼，又不是亲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