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东来不以为意，抬起头，远方有数只制作粗劣的纸鸢，在空中缓缓随风游曳。</p>
当她凝神望去，修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纸鸢的粗糙图案，能够听见纸鸢游荡的哗啦啦声响。</p>
啪一声。</p>
紧紧牵着纸鸢的线，不小心崩断了。</p>
那一刻，黄东来突然红了眼睛。</p>
她有点想家了。</p>
是莲花峰的那个家。</p>
有听话的剑阵，有顽皮的洗面，偶尔还会有顿香喷喷的意外之喜。</p>
在这里好像只有高高的城墙，一墙又一墙。</p>
远方的那个小窝，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p>
————</p>
一炷香之后，河边有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台阶上，哭成了小花猫，手里还死死攥着纸鸢的木头转轮。</p>
孩子身边有位天生丽质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着安慰，说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领的俸禄钱，就一定给孩子买一个漂漂亮亮的崭新纸鸢。</p>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浅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气才给我做出来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亲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p>
少女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马叔叔那边我来帮你说，而且姐姐保证你娘肯定不打你。”</p>
小女孩使劲胡乱抹了把脸，怯生生道：“那要是娘亲骂我呢……”</p>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说道：“也不骂你。”</p>
小女孩破涕为笑，“小浅姐姐最好了！”</p>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吧，听说你都跑了好几条街也没找着，回家之前，姐姐给你买串糖葫芦，不过记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干净，不许说是姐姐给你买吃的了，看看你这牙齿，给虫子蛀得什么样了。”</p>
小女孩使劲点头：“好的好的！”</p>
少女和稚童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不太客气的招呼声，“喂！”</p>
叫小浅的少女抬起头，下意识将孩子抱在怀里，后者小心翼翼抬头望去，顿时瞪大眼睛，想说又不敢说的可怜模样。</p>
河边的台阶顶上，站着一位年纪轻轻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让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惭形秽。</p>
那女子手里拎着那只断线后失踪的破损纸鸢。</p>
她扬起手中纸鸢，冰冷问道：“小丫头，这是你的？”</p>
少女犹豫了一下，主动摇头说道：“不是。”</p>
小女孩虽然心急也心疼，但终究是没有出声。</p>
正是寻回纸鸢的黄东来，她有些费解为何少女要否认，也懒得计较什么，随手丢下纸鸢后，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烂玩意，爱要不要。”</p>
很快从黄东来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谢谢神仙姐姐。”</p>
黄东来翻了个白眼，没有转头，径直离去。</p>
片刻之后，四处逛荡的黄东来，凑巧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遇到了她们俩，少女牵着孩子，孩子拿着失而复得的纸鸢。</p>
两人都满脸惊喜。</p>
黄东来没理睬她们，跟小贩问道：“怎么卖？”</p>
擅长察言观色的小贩一看她就是不省钱的主，立即谄媚笑道：“十文钱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p>
少女有些无奈，孩子童言无忌，疑惑问道：“不是小的五文钱，大的十文钱吗？”</p>
摊贩恼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黄东来丢出一锭银子，面无表情道：“都归本座了，你滚吧。”</p>
摊贩手忙脚乱接住那块沉甸甸的的银子，成色极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纹银！轻轻咬了一口后，然后做梦一般，生怕那位一掷千金的败家土财主后悔，值不了几个钱的摊子也不要了，揣起银子后跑得比谁都快。</p>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p>
黄东来拔出一串糖葫芦，一屁股坐在摊子后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钱买糖葫芦的少女，“小的十文钱，大的十五文，爱买不买，不买滚蛋。”</p>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芦了，还善解人意地微微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浅姐姐，突然牙疼了。我们回家吧？”</p>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钱，弯腰一并递给黄东来，笑道：“那我们就买串小的。”</p>
黄东来没好气道：“现在开始，小的不卖了，只卖大的。再加五文钱，拿走。”</p>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钱，火急火燎道：“小浅姐姐，你还得给刘爷爷买药呢！不许买！买了我也不吃的！”</p>
少女叹了口气，收起那些铜钱，对黄东来歉意笑道：“对不起，我们不买了。”</p>
黄东来望着少女那双干干净净的清澈眼眸，笑道：“无所谓啊，你们随意。”</p>
少女和孩子正要离去，黄东来眼睛一亮，说道：“要不然你们俩来帮我卖糖葫芦，到手的铜钱，咱们对半分。”</p>
姿色清丽如莲花的少女有些犹豫不决，小女孩则不敢自作主张，可怜巴巴望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嘴馋呢。</p>
到最后，闹市上就出现了既赏心悦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贩卖糖葫芦，小女孩帮着大声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绝色的年轻女子，板着脸在那里收铜钱。她最终还是听从少女的意见，按照以往的正常价格收钱，若是三串以上，价钱还有优惠。估计是难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许多兜里有点闲钱的男子，都忍不住来此驻足，假借买东西的名义，欣赏风景，磨蹭许久，才买串糖葫芦，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远处啃，于是摊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里动作整齐地吃着糖葫芦。</p>
最终，入账小七百文钱。所幸也无胆大包天的浪荡子惹事，毕竟外城，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p>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但是一大一小，高兴坏了。</p>
分账……分钱的时候，少女却只肯收一百文钱，最多就是帮着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芦，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还是小份的。</p>
黄东来有些费解，问道：“你不是缺钱买药吗？事先说好了对半分，这种钱拿着你又不烫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么？”</p>
坚持只要一百文钱的少女神采焕发，笑得眼睛都成月牙儿，“已经很好啦。谢谢姑娘！”</p>
一手纸鸢一手三支糖葫芦的小女孩，也跟着感谢道：“谢谢神仙姐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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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暮色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银鱼胡同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后她花高价租了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p>
经常坐在小院里发呆，偶尔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见不着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浅那妮子所在的拥挤院子，串串门，陪着后者的爷爷一起晒太阳，也不爱说话。偏偏老人是个话痨，总喜欢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旧东西，都是些街坊邻居都耳朵听出茧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虽然不答话，却也从不会流露出嫌烦的表情，老人自顾自唠叨，她反正就在那儿怔怔出神。</p>
但是只要听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女子都会出门买上一些糖葫芦之类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给那个馋嘴的小丫头，本就惨不忍睹的那口牙齿，真是更遭殃了。</p>
银鱼胡同巷，除了横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没有一个有钱人。大伙儿都知根知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个寒窗苦读的小秀才，说是秀才，其实并无此功名，但邻里都以此称呼，每年年关的写春联福字，或是平时的家书，都找他写，铜钱看着给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读书人，也从不在乎，至于为何祖父辈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个读书种子，天晓得呢。</p>
除了这位与巷子格格不入的读书郎，再就是越长大越出落得水灵的刘小浅了，所有人惋惜这个孝顺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爷打盹少给了点福气，要不然怎么都该是个官老爷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欢撮合小浅和姓宋的读书人，加上两人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觉得以后会是一桩喜事。小浅的爷爷，也瞧着宋家孩子顺眼，时不时就拿这个话题来让自家孙女羞红脸，然后老人就哈哈大笑。</p>
银鱼胡同巷还有一拨抱团的年轻人，气血方刚，四五人称兄道弟，讲义气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闯出了些名头，带头的年轻人，绰号，很小就失去亲人，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很念旧情，从不在自己巷弄这边闹事，倒是经常帮着这位叔叔那位婶婶讨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欺负银鱼胡同巷的百姓。否则以刘小浅的姿容和宋家读书郎的碍眼，两户人家早给折腾得鸡飞狗跳了。</p>
两旬过后，银鱼胡同巷都习惯了那个漂亮女子，见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妇人，还会热络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说话，完全置若罔闻。</p>
一个月之后，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对那些依旧殷勤的招呼声，虽然还是不愿意回话，但偶尔也会点点头，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经听见了，所以别再烦我了，该咋的咋的。</p>
稍远一些个不长眼的地头蛇，想着来这边一睹芳泽，顺便看有没有便宜可占，次次都给守株待兔的银鱼巷那拨年轻人，结结实实揍了回去，之后就乖乖死心了。</p>
有一天，刘小浅说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后一张床两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见外，刘小浅眉开眼笑，也不说话。</p>
两人熄灯躺下后，刘小浅突然小声问道：“黄姐姐，睡着了吗？”</p>
黄东来回答：“睡着了。”</p>
刘小浅无言以对，兴许是实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话了，她忐忑不安问道：“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p>
少女双手攥紧被角，手心满是汗水。</p>
黄东来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语气平静道：“是去井水楼做弹筝的清倌吧，我知道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卖身，也是为了治你爷爷的病，不丢人。何况你还是卖艺不卖身。”</p>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p>
少女如释重负，偷偷呼出一口气，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黄姐姐，真的不会看不起我吗？”</p>
黄东来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实……”</p>
其实挺佩服你的。</p>
但是这句话，生性骄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口。</p>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跃起来，侧过身，好奇问道：“黄姐姐，‘本座’是什么啊？”</p>
黄东来犹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来自一个叫观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后是那儿最厉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实力最强。”</p>
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少女根本没听明白，只是哦了一声，嘿嘿笑道：“黄姐姐很厉害啊。”</p>
黄东来没好气道：“拍马屁也不会，扫兴！睡觉！”</p>
少女沉默片刻，壮起胆子问道：“黄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p>
她很快答复：“有啊，就是还没生出来。”</p>
少女无言以对。</p>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讨厌的人，倒是有一个。”</p>
可惜少女听不到。</p>
很快，少女微微鼾声，深深睡去。</p>
黄东来始终睁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p>
放在桌上的剑匣，匣中长剑，锋芒尽收。</p>
黄东来缓缓闭上眼睛，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确挺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