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汩汩地流着。
初云顿在悬崖边上,犹如立在悬崖边上的白色的小花。
她确实忍不住地在思考这个提案。
斟尚见状,为了加大心理压力的筹码,他轻飘飘地取出那片银白色的羽毛。羽毛在空中丰满地张开了,依稀可见曾经飞在空中的生灵的痕迹。
斟尚说:
“我们是真的不想与您发生冲突,但您知道吗?殿下,这是冕下赐予我们的一件奇物,这件奇物可以感应您的位置,离您越近,它张开得就越丰满——你们是逃不走的。您必须要和他们分离,不然,追兵们一定会追到你们,伤害你们……你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罢?”
但初云呆住了。
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也有这样的羽毛。
那时候的她不安到了极点,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动作。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来,从川母为她整理的小腰包里掏出了与斟尚手中所拿的羽毛接近一模一样的羽毛来。
斟尚见此,也要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也会有……”
初云晃了晃身子。
这羽毛她只从一个地方获得过,那就是地牢里存在着的大鸟。
她又想起那只银白色的大鸟亲切的又满是悲哀的眼神。
为什么那只大鸟的羽毛能找到她?
初云想起过去她所做过的许多的名为“补天刑”的手术和术后疗养,还有她是奇物人的本来……好像……她并不是不能理解这个问题的。
她迷惑地、惊奇地抬了抬脚,脚边的石头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滚入深不见底的峡谷,停也不停地消失在茫茫水雾中了。
那时候,尾桐夫人已经在地下的禁令宫呆了一小会儿。
地牢里的水已经被抽取干净,一切又回归了原模原样。狱人在她的身边来回巡逻。她颇等待了一段时间,
顾川和初云原本走不通的那条路里,走出了一个尾桐夫人也只在书上听过的古人。那人的面皮歪歪斜斜,几道疤痕不像是某种难以抵抗的外力切开的伤口留下的,反倒像是……缝合后留下的。
他没有头发,好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剃光了的。他终日不见阳光,皮肤呈出一种青灰色的
根据尾桐夫人所掌握的资料,这位脸像是缝起来的人,极可能是上一位殿下的“医生”,也就是现任殿下的前任医生的医生。
“冕下叫你下来的吗?那位勋爵,你倒也算……有些奇妙。”
“是的。”
尾桐夫人平静地答道。她知道她对冕下是有用的,因此她在这里尚且什么都不用怕。
“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缝合似的人答道:“您可以称呼我为衣啮缺。”
衣姓是落日城已经消失的公民大族,而啮缺是个贱名,意思就是老鼠啃的、兔子咬的,总之是被咬得残缺了一块儿。也就是不经翻译的话,这人的名字或许可以说成裁缝家被咬了一块儿的男孩。
“那我们要从哪一步开始了解‘第一步’呢?衣大人。”
尾桐夫人略微低首,以示恭敬。
可她的身高就算她低头,也比衣啮缺要高上一个头。
啮缺转头,往曾经顾川和初云曾走过的那条小道走去。
“这可就有的好说了。”他虽然外表看上去还算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像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子,而且颇有些牢骚的欲望,“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给你讲……毕竟我以为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后来我一直在等死。”
啮缺说起死时,轻描淡写,像是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吃饭喝水的事情。
“说来你应该知道,落日城的先祖也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吧?”
“自然。”
尾桐夫人的身高几乎要顶到洞穴的顶上。
她眯起眼睛,见这昏暗的洞穴通往未知的深处,掩藏了无人知晓的古代的历史。
明明没有灯,但这两人好像都可以看清前路。
“外面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吗?”
尾桐夫人说:
“有。”
这叫啮缺吃惊,连忙说道:
“有?有什么?”
“在公民家族流传有许多个小道消息,我记得其中一个小道消息是说,那时候,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人们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做九疑,是由多个原本并不相关的部族组成的联盟。”
“嚯,那和我的时代也差不多,都是那么传言的。因为这一切都来源于冕下的口述。在落日城里,只有一个人完整地知道一切历史。”
啮缺说:
“那就是冕下。”
他们很快穿过了土道,来到那岩石峭壁里钻凿出的牢壁。
“冕下是我的老师,和我说过的东西大约要比外面流传得要多。”
雨声抵达不了这里,这里的世界最为静谧。被困在牢狱里的生命没有任何自由,也不该再获得任何自由,因此,它们大多陷入到一种可怕的、不顾死活的、等到一切尽快结束的状态之中。
地上是因为动物求生求存的声音而争吵的。
那么地下,便因为这群等死的囚犯们无比宁静。
然后,啮缺迷路了。
尾桐夫人发现他可能很久没来到这里,所以非常生疏。他一边寻路,一边问道:
“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现在……落日城外面有什么纹章?”
说到纹章,落日城的所有家族都有各自的纹章,这是一种彰显地位、以及区分敌我与高下的标志。
但若说起最具有代表性的纹章,那整个落日城任何人都只有想起一个:
“你是说冕下的纹章吗?”
“冕下的纹章……?是眼睛吗?”
啮缺生出点疑惑。
“是的,是眼睛。”尾桐夫人说道,“在现在的落日城,所有的墙壁上,所有烧制出来的砖块,都有一面会刻有冕下的纹章。”
“那这纹章代表了什么?”
这问题奥妙呀!
尾桐夫人乍听,就觉得其中布满了陷阱,她不知道这唤作啮缺的缝脸人究竟有什么心思,只以接近公式化的言论答道:
“这代表了落日城的统治者、六次黄昏的取胜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权威。冕下是落日城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存在。纹章即是冕下的荣光,而冕下则是……落日城唯一的神明,也是落日城子民唯一的信仰,我们得冕下的保护,便以冕下为最高的荣誉,为冕下发展落日城的繁荣。”
啮缺好像见怪不怪了,尾桐夫人说出这么一段政治正确的话,也只让他无动于衷:
“那就是了。”
荧丝悬在两人的顶上。啮缺回过头来。尾桐夫人这才发觉到啮缺的瞳色是有异的,那好像并非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那时,他阴恻恻地说道:
“那你知道吗?冕下在构建了自己的纹章之前,曾有过另一纹章……”
“另一纹章?”
尾桐夫人全身一震,过度的惊骇让她的脑袋都忘记低下。她一头撞过了大片荧丝。于是一片片的荧丝缠在她的礼帽上,发着淡色的光。
啮缺说道:
“是的,另一纹章。那是当初名为九疑的部族联盟与冕下共同崇拜的对象。冕下和我说那纹章所代表的东西就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最为强大的生灵,那是一种奇兽,在曾经数量众多,而如今活者寥寥。”
“那,那是什么纹章呢?”
啮缺轻轻地拐了个弯,不知从哪里打开了一盏小小的灯。于是明亮照在两人的前方,让他们看清了牢笼里正在栖息的活物。
“那个纹章的名字……叫做玄鸟。”
那不是别的,正是顾川和初云在地牢里见到的那只美丽的银白色的鸟儿。这只大鸟如今见到啮缺,却不像与初云一样和蔼,张开被剪掉舌头的嘴巴,发出一阵可怕的无气力的呜咽。
它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直直瞪着啮缺。
“你恨我也了无意义。”
啮缺对那只鸟儿说:
“你们的时代比人的时代结束得更快,这里是太阳最后落下之地,而非太阳最初升起的地方。”
随后,他便转过头来,对尾桐夫人说:
“而你现在所见到的正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玄鸟,也是落日城的先祖曾经的纹章、标志,或说……图腾。”
“纹章……”
尾桐夫人摘下自己的礼帽,露出自己盘在脑后的发髻。她的目光逐渐兴奋、而她的思维则陷入一片无法理解的深渊。她惊骇地说道:
“明明是崇拜者,却将自己崇拜之物关入牢笼……还有比这更奇特的行为吗?”
世上最后一只的玄鸟更加疯狂地扇动自己的翅膀,奋力地想要脱出自己的牢笼。但它早已虚弱得无以复加……曾经它就不能挣脱束缚,如今就更不可能。
“有,当然还有。”
啮缺发出低沉的可怕的笑。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一步’了。你是殿下的医生,我听说过,你是参与完善了补天刑的人,你也算是有点能耐的,我听老师夸奖过你。补天刑是将奇物的功能与人体进行有机结合的技术。那你知道补天刑的前身吗?”
啮缺也不等尾桐夫人回答,就自顾自地念出一个词来:
“‘人彘’。”
在啮缺接受教育的时代,这项技术通常被称为“人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