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p>
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又行数天，将近德化城时，行经一座茂密的树林，章进忽</p>
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前，只见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个投缳自尽的男子。章进抱住那人</p>
双足，将他举了起来，大叫：“快来，快来！””骆冰两把飞刀掷出，割断了挂在树枝上的</p>
布带。章进将那人横放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p>
哭。</p>
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骂道：“老子救活了你，干么</p>
还哭？”福建话本甚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打着半咸半淡的官话道：“爷们还是让我</p>
死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钱银呢？还是遭了冤屈？我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p>
“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骆冰见他颈中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鲜艳，</p>
用麻绳牢牢系住，似怕死后给人拿走了，猜想此事或与女人有关，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p>
嫁你么？”那人脸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p>
为甚么死路一条？”那人道：“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见银凤生得好看，要娶她做第十一房</p>
姨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乱七八糟，老子一点不懂，甚</p>
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个多情种子呢。”章</p>
进道：“那方大人在哪里？娶了你的银凤没有？”那人道：“德化城里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p>
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p>
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和这姓方的去拚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成本事</p>
就好啦！”问那人道：“你叫甚么名字？做甚么手艺？”那人道：“小人叫周阿三，是做木</p>
匠的。”</p>
周绮听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三分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说道：“你带我们去见那姓方</p>
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天宏见妻子和章进都是一股莽劲，心里暗笑，说道：“你</p>
带我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们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娶你的银凤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p>
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那银凤家里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的隔壁，门</p>
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p>
苦脸，神色凄惨，哪里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已七十多岁，本在</p>
安徽做藩台，新近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头的女儿才十八岁，自幼和周阿三</p>
情投意合，早有嫁娶之约，嫁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p>
依。依章进和周绮说，就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道：“咱们身有大事，别多生枝</p>
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两</p>
人千恩万谢，忙回去收拾。</p>
周绮这时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她紧，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p>
得沾唇，本已厌烦之极，见陈家洛不许跟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p>
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来到方宅门口，只见大门中仗役进进出出，把</p>
鱼肉鸡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便跟了进去。</p>
方府这天贺客盈门。众仆役见她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穿得朴素，但气派端严，不敢怠</p>
慢，忙让到内堂敬茶。周绮心想他们倒敬重于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咬着瓜子，自得其</p>
乐。不一会开出席来，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p>
存心要显显威风，是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p>
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畅快。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p>
的到各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他走到临近，见他</p>
左颊上有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蓦地想起丈夫先前所说的话来。那</p>
日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p>
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p>
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p>
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p>
意，另去敬酒。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p>
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p>
出。众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p>
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p>
意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p>
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对</p>
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p>
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p>
事。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p>
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李</p>
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p>
“怎么？”李沅芷笑道：“请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p>
吧。”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骆冰道：“好妹</p>
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p>
都扮作送亲的。”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动手。别人</p>
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p>
意来，听了李沅芷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p>
送出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p>
</p>
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p>
头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申</p>
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p>
子。众人在长衣内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头。余鱼同</p>
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p>
不客气的收了。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p>
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p>
“成总兵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忙迎出去。徐天</p>
宏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首四人身穿内廷侍卫服色。</p>
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过手的清宫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p>
人，文泰来虎吼一声，已向那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张召重去铁胆庄捉拿他的成璜。</p>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帝密旨前来</p>
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德化，听说方藩台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竟与</p>
红花会群雄狭路相逢。</p>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p>
根。成璜见来势凶恶，从桌底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外</p>
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p>
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奔。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都已逃</p>
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p>
一个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周绮大骂：“老不死老奸巨</p>
猾，溜得倒快。”卫春华、章进、心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p>
道：“总舵主，怎么清宫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道：“正是，这须得</p>
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陈家洛赞道：“七哥深</p>
明大义。”当下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雄纷纷上马，</p>
出德化城东门疾追。</p>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p>
“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p>
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p>
人一齐追赶。</p>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p>
“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p>
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p>
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p>
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p>
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p>
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p>
酒谈笑。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p>
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p>
甚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p>
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p>
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p>
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p>
桌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p>
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p>
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急甚么？”成瑞</p>
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p>
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p>
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p>
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p>
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p>
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p>
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p>
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打得五</p>
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p>
刀，劈将下来。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p>
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p>
枪杆。那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p>
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p>
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打，</p>
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p>
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出得店</p>
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p>
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四下*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p>
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p>
也钻了进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p>
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p>
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p>
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p>
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p>
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见山门正中金</p>
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p>
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p>
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p>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p>
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p>
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p>
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带刀</p>
入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p>
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p>
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p>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p>
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p>
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p>
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p>
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p>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p>
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p>
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p>
你走路。”文泰来更不理会，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蓬的一声，</p>
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文泰来道：“在下此</p>
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p>
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p>
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p>
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p>
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p>
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p>
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p>
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p>
下姓文名泰来。”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爷夜入敝</p>
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甚么言语，在下追</p>
逐鹰爪，误入贵寺，务乞恕罪。”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p>
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p>
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转身便走。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p>
情，心想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p>
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p>
走，只得挥刀抵敌。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来这时酒意</p>
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p>
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p>
地下，对方众僧大集，不由得心惊。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p>
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一挫，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p>
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一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一腿，踢在他膝</p>
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p>
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p>
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p>
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泰来不欲</p>
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p>
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p>
文泰来收铲跃开，一回头，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p>
一个身材高大、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哈哈笑道：“文四爷，好好，大家都来啦。”周</p>
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p>
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璜，另一</p>
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p>
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周仲英当下</p>
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p>
后，南下福建，来参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p>
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p>
禅师恳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连连警报，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p>
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哪知竟是文泰来。当下文泰来向监寺大苦大师</p>
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p>
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大苦遣走成瑞</p>
二人，邀群雄入寺。天虹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癫、藏经阁主座大</p>
痴等在大殿上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p>
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陈家洛心中</p>
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双目流泪。天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p>
说，如何行此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口。但</p>
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p>
子是我义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p>
的关系原原本本说了，最后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p>
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p>
百姓……”</p>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p>
虹眼睁一线，但见两道精光直射出来。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等心中都是一凛：“这位老</p>
方丈内功修为如此深湛。”只听他说道：“少林寺数百年向例，本寺弟子违犯清规戒律情</p>
由，不得向外人泄露。陈总舵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p>
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他又道：“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p>
气运，本寺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p>
客舍休息。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徐天宏问道：“爹，内中另</p>
有难处么？”周仲英道：“方丈师兄请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p>
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众人一听，</p>
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p>
周仲英摇头道：“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p>
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p>
殿实难闯过。”陈家洛沉吟道：“这是我家门之事，或者我佛慈悲，能放我过去也不一</p>
定。”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p>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p>
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点头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陈家洛</p>
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p>
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p>
道：“请！”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p>
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p>
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p>
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p>
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p>
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大苦</p>
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两人斗</p>
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p>
下盘。陈家洛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p>
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按。大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p>
在他肩头一托，大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p>
家洛拱手道：“承让！”</p>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p>
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p>
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p>
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短剑，</p>
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p>
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p>
上回旋激斗。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p>
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p>
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p>
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p>
杖狂舞乱打。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p>
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癫内</p>
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陈家</p>
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癫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p>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p>
避。大癫虽然勇猛，平素从不杀生，哪肯无故伤人性命？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陡然</p>
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p>
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p>
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大癫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p>
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p>
来，但毕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径自奔</p>
入后殿。大癫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大叫一声，将半截禅杖猛力</p>
掷在地下，火花四溅。</p>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p>
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p>
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p>
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p>
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p>
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p>
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p>
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p>
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p>
灭五香。</p>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p>
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p>
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p>
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p>
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p>
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p>
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p>
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p>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p>
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p>
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哪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p>
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陈家洛如此</p>
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p>
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p>
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p>
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陈家洛一摸衣囊，也</p>
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p>
“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p>
上全部暗器都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p>
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p>
香火灭得一星不留。</p>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睁睁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p>
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p>
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p>
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p>
入内殿。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p>
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p>
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大癫、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p>
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p>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p>
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p>
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p>
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p>
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p>
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p>
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粘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陈家洛这一</p>
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p>
硬架，待得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须收掌</p>
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p>
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p>
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p>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p>
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掌</p>
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p>
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天镜道：</p>
“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p>
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p>
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p>
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p>
道：“你这路掌法是哪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令我大开</p>
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p>
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p>
“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p>
殿。</p>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p>
镜已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p>
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p>
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p>
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p>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p>
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p>
“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p>
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p>
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p>
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p>
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p>
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p>
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p>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p>
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p>
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p>
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p>
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p>
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p>
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p>
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p>
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p>
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p>
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p>
师指点迷津。”</p>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p>
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p>
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p>
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p>
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p>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p>
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转过长</p>
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p>
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p>
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p>
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p>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p>
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p>
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p>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p>
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p>
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p>
“……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p>
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p>
徐女所赠。”</p>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p>
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p>
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p>
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p>
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p>
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p>
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p>
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p>
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陈家洛读到这里，拿</p>
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p>
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p>
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p>
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陈家洛</p>
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p>
死，速杀之。”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p>
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p>
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p>
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p>
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p>
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p>
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p>
犯戒律三也。”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自己随</p>
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p>
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
只觉一股说不</p>
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p>
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出了</p>
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p>
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p>
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p>
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p>
以后就没有文字了。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p>
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p>
辞。”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p>
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p>
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p>
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p>
会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p>
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p>
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p>
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p>
起行。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p>
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p>
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众人一商量，</p>
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p>
英在寺西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闹之</p>
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p>
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