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以为罗兰国是我的。他说。现在懂了,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它不过拥有一个名字叫罗兰,而名字是那么微不足道。例如旸城,把代号罗兰改为了金盏,它却依旧是那片有限的土地,不因名字改变。
原来一直视为己有的东西,就像夜空中的月。何必让它的圆缺牵动自己的感情。
我花了一天时间去观察旸城的人们,我相信他们当中至少有一半是原罗兰人。不管是哪国的人,都在相同的地域以相差无几的方式生活。看他们的各种神态、表情,有一瞬间我的心中泛起了一丝统治者的悲哀。他们的生活里,所关心或忧愁的琐事里,无不向我传达着一个信息。不管统治他们的君主是谁,他们生活的步调不受一分一毫的影响——只要满足了生存的基本条件。
统治者到底是什么,君王到底是什么?
我的视线失去焦点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群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的人。他们像梦游一般,连自己还活着都不知道,行走似乎是比本能更基础的行为。许久以后,一个人忽然醒了,他唤醒了其他人。但有了一点意识使他们陷入了茫然,他们知道了自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这种茫然带来了不安,引发了混乱和恐慌。第一个清醒的人第一个从那状态中走出来,他召集了所有人,告诉了他们该往哪走该做什么。人们像得到来自父母的安稳感,进入了清醒的第二阶段。
那个人便是后来的统治者。
没有人生活在无国度的地方,就算在我知晓的范围外有那样的人,他也必定处于某部落、组织、群体中。人一旦成群就会诞生首领。没有人绝对的独立。
不同国度、部落、组织、群体之间,为了己方的利益而争夺生存的空间和资源,于是战争形成。当人的思想进化到认为应该友爱地成为一个大集体时,已经晚了,私心早在爱心成为普遍前根深蒂固。以此看来,妄图用战争一统世界的君主并非野心勃勃的暴君,他是一个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大慈善家。
那么爱国又是怎样的情感呢?我深爱着罗兰,我究竟爱着它什么?片面理解上的土地被我排除了。爱罗兰的人民吗?有些可笑,如果是那样,此刻眼前的原罗兰人我该爱吗?
也许是灵魂。罗兰文化积淀而来的罗兰之魂。罗兰的土地被侵占于我像它的灵魂被撕扯,所以我痛心。但刚才明白的事说明罗兰国不灭罗兰魂就不毁,所以我不该痛心。
我找到了一个坐在君主位置上的新态度。保护罗兰的土地和人们以保护罗兰之魂,为此浴血奋战。若失去土地和人们,不再会久久不能自拔,而更珍视浓缩后的灵魂,为它付出一切代价。
剑客的聚会中,我讶异自己能真心投入他们,忽略身份国籍。这让我想到,既然我们因爱好剑术而达成一致,那么整个人类能达成一致的因素是什么?这个新生的疑问将长久地成为疑问,不过我深信,那个因素一定存在。
2
夜羽与希琪回到都城是自守灵日起的第八天。梵鹿在事先约定的地点接应了他们。
回都的途中,希琪几乎不说话。虽然明白樱夏的死是为了万无一失地保全夜羽,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她不断回忆那天夜晚。夜羽说出他的计划,樱夏答应得没有多余的思考。樱夏那时的神情,有着扑火飞蛾的决绝。仿佛扑向归宿,迎向那圣光,以死见证意义。
樱夏是爱他胜过一切的女子。希琪想。如果为了夜羽,她愿意舍弃生命吗?她没有得到答案,怅惘若失。
王宫。婢女为夜羽奉上茶水时,他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平日为他做这些事的樱夏。尽管无法克制,那感情依然是淡淡的,从他眼里没有丝毫显现。
3
好为自己找了无数个离开的理由。
拉开房间的木门,好一时忘了回来要做的事。他愣愣地站在门外,看着一如既往简洁的房内。即使这个位于阴阳阁角落的房间从始至终都很安静,一些杂糅在一起的记忆浪潮般漫过脑海时,他却听见了恍若从房间深处传来的喧嚣。那喧嚣随浪潮而过,然后再没入宁寂。
他呆立了良久,踏进屋里才想起,应该收拾些四季的衣物带走。他在衣柜翻找,花了一个时辰将行李整理完毕。昨天他又把矢崛送他的书埋在了良云坡。那几本书他只看了一遍,书的内容给他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象。但仅仅是印象,他已无心去解读其中的奥妙。
检查了是否有遗漏的必要品,他便在房间中央盘腿坐了下来。这是他最近半月来养成的思考习惯。他闭上眼,再过滤一次,走前还差什么未完成的事。向帝王辞别,宣布弃职。提前做完阴阳师未来两个月的任务。为帝王物色阴阳师候选人。嗯,就这样了。
他拿出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两个国。木莲国在左下角,遥远的右上角是锦秋。这张地图原本绘制在金殿最新的外交史记载图,是他托史官将这部分拷贝给他的。依照锦秋使者的详细描述,两国之间的空白被细致地填满了。图上标记的曲线,正是他反复思量后选择的路线。
心中涌起一阵澎湃。那种感觉在他制定行程时常常出现,它仿佛在向他诉说,他又将追寻新的生活。从未有过的神往,仿佛预示着只有他离开这里,生命才会充分的向他展开壮阔的画卷。
他要去见漠颜。去她生长的地方了解最真实的她。
以上是他决定离开的一小部分原因。
十几天前的夜里,漠颜本想来与他告别,最后却不辞而别。漠颜的故事令他感到了未曾体会的压抑。她的故事化作一块精神的磐石,将他的意识磨出创伤,将他的思想狠狠撞击,令他度过了几个煎熬难耐的无眠的夜晚。
原来漠颜是如此可怕的人。听完故事的一开始,他这样想。见识过战场上的漠颜,他一度以为她只是个拥有胜于普通人的意志和坚韧的女子。可是知道了她的理想,以及她为了理想而做的一系列用世俗价值观来看归类于罪恶的事,他对她的评价,在强烈意志和坚韧前,应当加上“可怕”的前缀。
但是,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行为妄加评论?木莲国之所以发展到今天的强盛,究其底是因为早在建国初墓叶家第一代家主用阴谋取代昏庸的君王而发动变革。明智光秀固然可憎,他对木莲国的贡献却是不容置疑的。所以,以战争解救人类为最高理想的漠颜,或许会在多年后被冠上伟人的名号载入历史,而历史的长河是浑浊不堪的。
他这样想着,渐渐原谅了她。她的确夺走了一些无辜的生命,那我呢?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它并非不曾沾过鲜血。论及谁的罪孽更为深重,相比之下是他自己。
为了夜羽,他触犯了禁忌之术。他那样做,多少是受了陌吾的影响——甘愿为了朋友去背负一些东西。
由此他猛地发现了他非去见漠颜不可——让她带他再去一次「鬼花」。他有些忐忑不安,因他而生的烨阳花不知何时会被摘下,令他丧失全部巫力。
除了那两个理由,其他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情忽然低沉了。
最后一次上早朝的那天,他站在帝王身旁,俯看群臣。这个位置是他幼时的梦。现在,站在这里,他感到的竟是毫无意义的时间在流逝。难道真的达成梦想后,那个梦想就变得一文不值不再受重视了吗?
永远追寻不到的东西让人却步,能够得到的东西在得到后不再珍贵。这样的话,人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是我不懂珍惜这个位置么?他冥思苦想后,摇了摇头。他不是不懂珍惜。应该是,在到达曾一心想到的地方时,发现这不是内心所想,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
他萌生了一个信念,这是个模糊不清的信念,只确定它有,不确定它是什么。于是,他把目前的信念定义为——去寻找一个确切的信念。
他内心的沉重消失了。一种期待让内心充盈。
4
他走出房间,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冬天已到了末尾,仍没有温度的阳光因内心的明亮显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