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的风是安静的,带着夏日散不去的温热。
南斑与花兮漫步在架立湖上的木廊中。一条曲曲折折的廊子从湖岸延至湖心的风亭,风亭左右两条长廊继续在水面蜿蜒,构成复杂的图案,在某一处巧妙相接。
他们来到湖心后,便沿着循环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花兮曾登上湖泊旁一座船式楼塔看这湖上的图案,它像一只棱角分明的紫金色羽翼,但当她走入其中,却在心里描绘不出它的模样。
“花兮,我很抱歉。”南斑愧疚地道。
花兮看着天边夕阳在他侧脸上勾画的暖橘色线条,不懂他为何道歉。
“先父封你为公主,本是弥补我的过错,然而又利用你与雪梅国和亲。我替王室向你道歉。”
“都过去了。”花兮不在意地笑了笑。
即使知道花兮不会责怪他,南斑也难以释怀。他眼里闪过憎恨的光,切齿道:“我没想到漠颜能做出那种事。背叛锦秋,劫走你,暗杀父王。不论以哪条罪名处死她,都是死有余辜。风逸毁约没把她交给我,如果再见到她,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花兮一直视漠颜为害死父亲的人,但是,她听了南斑的话,心里没有感到更深的仇恨,只是心情沉重了。
南斑看出她眸底的忧郁,问道:“你怎么了?”
花兮叹了声气,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她和漠颜真正相处的时间就是在白泠城的五天。她以为她很讨厌漠颜,对漠颜尖利刻薄。可不知为什么,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花兮却发现,漠颜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她很清楚,她无法原谅漠颜的缘故是她的悲愤无处宣泄。母亲病逝,父亲死于意外。她由此进入王室成为公主,周围的人觉得这是她因祸得福,若不是父亲的死南斑也有部分责任,她什么都得不到。
“花兮?”南斑见她出了神。
“呃……”她停住思绪,“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在等你说话。”
“我……我想说,”她顿了顿,回忆道,“那五天,我没有被监禁。只要不出白泠城,漠颜允许我去任何地方,当然她会寸步不离。通过你,我觉得我很了解她。但其实我一无所知。我质问过她很多问题,例如背叛你之类,她一概不答。”
“哼,她不擅长找借口,为自己的行为做合理解释。”
“她的确不擅长。但我隐隐感觉,她不说是因为她知道即使说了也不会被理解。”
“呵呵,”南斑冷笑,“我是真的不理解她。”
“我也问她,如果你没有为了我与雪梅开战,她会怎样。她说,那她就没办法了,会放我走,这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挑衅。”
“她杀了父王。”南斑提高音量道。
“算了。不说这些了。”
天色暗下。残阳褪于天与地交接的尽头,那里仿佛是光的归属,是光穿越这个世界之后到达的终点,亦是它将穿越另一个世界的。
湖中泛点银光。花兮走到扶栏旁,看着湖中的鱼儿。这些鱼在白天无迹可寻,它们的颜色会与水融在一起。但是到了夜里,它们会发光,银色的鳞片如刻画一般清晰细致。
南斑看着她,她青墨的眸子里有游动的光点,像宝石缀入了荡漾的幽幽绿水中。
“花兮,陪我走完剩下的路吧。”
花兮的视线离开夜光鱼,冲南斑莞尔一笑。
他们继续漫步。又将走完一遍羽翼形的路时,花兮忽然领悟了什么。这木廊就犹如人生的路。所有人都从同一条道路上走来,然后步入了似乎是无限的循环,最终人都会回到循环之路开始的地方,沿着同一条道路离去。
无论每一日之间多么不同,终会发现也在一个循环中。或许会觉得无趣,但是有了一个人陪伴,便会希望这循环永无止境。
他们站在风亭里,打算返回湖岸时,她握住了他的手。
2
早晨醒来,好望着净蓝的天空,眼神迷离,恍若还未挣脱梦境。
他习惯了这个没有昼夜之分的世界。永远清澄的蓝天,不会流逝的光线。这些固定不变的东西,往往能给他一种安详。
感受着冰湖深处传来的心跳,他缓缓清醒过来。今天就是夏末了。他想。夏季的最后一天,王的追随者将在夜晚汇聚此地举行盛会的日子。
时间真快。他站起身。感慨之余,他发觉,这个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时间。外面的世界里,时间与人反向而行,所以它从人身上带走的再也追不回。但是这儿不同,这里的时间像是一个容器。
好来到正对着冰湖的蓝白色高楼,古越正坐在一楼大厅的圆桌旁。见了好,古越嬉笑着道了声早。好去了顶层的房间,再回到大厅时,他才注意到圆桌上有两碗粥。好走过去坐下,古越将其中一碗粥推到他面前。
“她们呢?”好拿着勺子,问道。
“外出了。为今天的盛会购置一些茶叶。”
“只需要茶叶么?我以为会像宴会一样。”
“像茶会吧。”
“哦。”
好搅动了一下粥,把勺子送入了口中。古越盯着他,神色有点紧张。好突然放下勺子,道:“这粥不是嗄祭御做的吧。”
古越一惊,“这都能吃出来!”
“拜托,味道差太多了。”
好瞟了一眼古越的碗,碗里的粥似乎没怎么动。难道你自己都吃不下去么。他心想。好端起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全喝掉了。古越睁大眼睛,继而笑逐颜开,道:“我就知道,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
“不。很烂。”
“那你干嘛吃这么快?”
“这样我才吃得下去。”好弯眼浅笑。“这样的话,恶心的感觉一下子就过了。”
古越受到严重打击。他坚毅握紧了勺子,本想慢慢品味,却在思想斗争了几秒钟后毅然效仿了好的做法。
“古越,”好敛了笑容,“聚会上大家都会做什么呢?”
“嗯……主要就是交流。听起来很无聊吧。但是每一次聚会,追随者们兴致都很高。”古越凑近好,用手肘碰了碰他,挑动眉头道。“不如,找漂亮的舞女来点惹火的表演,热络气氛。”
“我记得追随者不全是男人吧。而且,不全是你这样的男人。”
“对哦,”古越敲了敲脑袋,“还应该找美男子表演。”
“我看我们可以一起表演。”嗄祭御出现在门外,瞪着古越。“表演我的肢解术。”
3
茶室中。
舒茵坐在装满茶具的橱柜前,擦拭着冰雕似的杯子。嗄祭御则捧出竹篮里的茶叶放入靠墙的水缸清洗,茶叶浸水便退去了尘埃,颜色鲜亮。她们做着各自的事,听着茶室外的大厅里好与古越的闲谈,不由得感到一丝忐忑。
她们的忧心没有当着好的面表现出来。今晚的大会,好将以王的身份面对上千追随者。他会怎么说怎么做,他们都没过问,因为害怕增加他的压力。到时候会发展成什么状况,他们不能想象。如果追随者们无法接受好,会引起动乱么。
嗄祭御记得,去年的盛会上,有人向王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假若王不在了,我们该接受谁的指引呢?
这个问题虽然有冒犯之处,但也是值得深思的。王不答,笑着反问了追随者们——假若我不在了,你们该接受谁的指引呢?所有人沉默了。后来,有人说,可以预选一位王的继承人。却又有人反驳,说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王。
王不是君王。君王不过是一个位置。而他们的王,带领他们走在信仰的路上时,已成为了他们信仰的一部分。
到最后,王依旧不答。这个问题不了了之。
预选继承人,「王」就变成了类似君王的位置。人心难测,一旦这位置涉及权力,「王」的意义就从此变质。偏离原来的道路,渐行渐远。
嗄祭御回神时,茶室外的谈话声中断了。好与古越走出了大厅。
“御姐姐,”舒茵把一层不染的杯子摆上了托盘,“你喜欢古越是吗。”
茶叶在嗄祭御手中微颤了一下。
“很明显吗?”她夷然道。
舒茵本是想开个玩笑,缓解嗄祭御的忧虑。但不会说笑的舒茵没有半点玩笑的口吻。既然嗄祭御这样说了,她也就点了头。
嗄祭御看向窗外。两个人的身影从雪地走过。
古越和好来到断崖的楼台下,楼台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门开启的地方。
“一个入口很拥挤的。”古越道。“请你改造一下了。”
好一挥手,断崖瞬间延宽,楼台的规模扩大了六倍。“现在可以同时开启十扇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