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收到的牛皮纸上倒着匹死马,为何马新贻没有着意防患?山东武生王咸镇几次说要“回老家”,却没有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故意指使?或者三番五次地说要“回山东老家”,也和牛皮纸一样,就是让马新贻“回山东老家”的暗示,只可惜无人领会?
左宗棠细细地分析了一夜,第二天头一件事情,就是提了王咸镇来讯问:“王咸镇,你昨夜回去,有没有想起,是谁令你协从害死你的表叔?”
王咸镇正紧盯着大堂的地面,半天没有回答。这户人家的地面花纹不象一般人家只是水磨石,而是很多不同颜色的花砖分别拼成了寿”等字样图案,的确繁复可喜。但王咸镇此时是个犯人,难得竟然有这等闲情逸致,亲兵见他不答左大人的问话,便去推搡,才刚碰到他肩膀,王咸镇忽然带着脚镣,雌牙裂嘴地狂跳了起来,“鬼啊!别抓我—”
一众亲兵都被吓了一跳,几个人急忙上前将他制住,踢了几腿,喝道:“别装疯卖傻!好好回答左大人的问话!”
那王咸镇见他说话,紧盯着他半天,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叫道:“表叔,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啊—”,一把抓住那亲兵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人家都说我害死了你,我知道我没有,我没有…这里人太多,咱们回去吧,嘘--当心,有人要杀你…”
那位亲兵要挣脱他的手,谁知被他死死抓住。旁边的人急忙拿棍子去打,他也毫不躲避,仍然死不松手。打断他的手也只怕没用,只好去扳他的手指,好不容易一个一个扳开,那亲兵的手,早被他扼得紫了!
堂上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只过了一夜,今天竟然就疯了!
还是左宗棠醒悟过来,急忙命随行大夫来看。大夫诊察了一回,摇摇头道,“这人已经是个‘失心疯’了,没有办法了。”
左宗棠问道,“什么叫‘失心疯’?”
大夫答道,“疯癫之人,有半疯有全疯,有的人看起来疯癫,但还有偶尔的清醒时刻。眼前的这一个,就是个全疯之人,这种人不管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是疯癫之态,完全没有半刻清明之心,所以叫‘失心疯’。”
这也就是说,从王咸镇的嘴里,已经得不出有用的线索了;但这也说明,昨天那种“顺藤摸瓜”的问话,已让幕后之人感到害怕,还是有些价值的。
左宗棠所挑地这个宅子。过去应该也是个富家。门墙厚实牢靠。只有一点不足。就是相对左宗棠四五十人地随行亲兵来说。房间还不够多。之前大家都是自己人。还好办些。一个房间本来只好住两三人。如今就住个五六人。大家挤挤就是了。
但是王咸镇一疯。显见得巡抚衙门地牢房不可靠。今晚张汶祥如果送回去。说不定也会出事。但是放在这边。钦命要犯。一定要单独关押。才方便看守。如何安置又成了个大问题。
亲兵犯了难。就去请问师爷。师爷前后勘察了一回。心里有了计较。才来请左大人地裁定。师爷说。这宅子左侧还有个隔着堵院墙地宅子。比这所还大。刚刚他悄悄过去问过屋主人。左大人在此驻扎。现在房子不够。能不能暂借他地房子用用?如果愿意。他就派亲兵帮忙给这一家人另外找个住处。并且垫付房租;这房子在左大人借用之后。也许在中间地院墙开扇小门。但等离开之时。一定会替屋主重新修好。
隔壁门前天天兵来兵往。这家人也已经听说是钦差大臣左大人。在审查马总督地刺杀案了。一家人这么多年来。最怕兵。一开始都吓得躲在家中。轻手蹑脚。生怕无意中打扰了隔壁地兵勇们。找上门来。麻烦多多。不过过了几天现没事。隔壁门前也有许多人来看热闹。家里人也就跟着去瞧瞧。见左大人地亲兵进进出出。办事谨慎。秩序井然。见了百姓也不挺胸抬头。驱赶追逐。才渐渐地放了心。
今天见来了个师爷。说话也很和气。要借用自己地屋子。从前地兵爷要借屋子。在门上贴个“征用”。一家人就要赶着收包袱走人。还有谁替你找宅子?这时当然立即点头答应。
师爷打量了一番这间客堂。无意中见祖宗牌位前。赫然有一块新制地木牌。上面是稚嫩地笔迹书写着两个字“太后”。
“这是?”师爷疑惑地问道。
“这是我那六岁的小孙女,生性顽皮,喜欢跑闹,因为几个月前开始缠脚,天天啼哭。昨天太后的谕旨一出,她放了脚带,特意求她娘给她备了这个,每天当作太后来叩拜。请问师爷大人,这是否过于简陋粗疏,会被怪罪?”褚老头问道。
“不然,”师爷笑着摆手道,“你这个小孙女倒是个有心之人。”
褚老头忙答道,“不怕师爷笑,她能懂得个什么?这几天总是缠着她娘,问太后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太后竟然知道她正缠脚,并且吩咐让她不用再缠?她竟然以为太后的懿旨,是专为解救她。”
“小小年纪,那也是难得,”师爷笑道,“你的这个小孙女,我能不能见一见?”
褚老头虽然有些意外,但也约略明白师爷这是瞧得起自家孙女,因此急忙将孙女从后院叫了出来,六七岁的小姑娘活泼秀气,小脚想是因为刚刚放开,走路有些怕痛地一瘸一拐。褚老头见她来,急忙唤道,“快快拜见师爷大人。”小姑娘依言行过礼,有些好奇地望着师爷。
辜师爷做师爷这么久,被人叫成“师爷大人”,也算是头一遭,感觉不错,此时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姐姐叫褚翡,我叫褚翠。”那小姑娘答道,这个回答就有几分特别了,平常小姑娘,只会答自己叫“阿翠”“小翠”或翠翠,她答了全名“褚翠”,居然还连带着答了姐姐的名字,似乎要让来客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是“翡翠”,紧接着她又问道:“师爷大人,你见过太后么?”
“我虽没有见过,不过我家左大人刚从京城来,他前不久就刚见过太后。”师爷答她道。
“师爷大人,左大人能不能带我去见太后?”褚翠问道。
这句问话让师爷有点为难,好在他也消息灵通,头脑活络,立即就想起太后新纳的两名女官,因此这样答道,“等你长大了,又有学问,去给太后当女官,就能见得着了。你有读书识字么?”
“回师爷大人,我跟着我娘认些字…”小姑娘答道,褚老头忙在一旁补充道,“回大人,折腾了这么多年,从前家中有点积蓄也都败光了,哪里能为两个小囡去请先生?所以就跟着她娘读认几个字。”
师爷道,“你家这位小姑娘,难得资质如此,应该让她正儿八经地读书识字。这次我们借你房子,总也要住个十天半月,到时侯,我家大人会付给你一笔房租,你就先用那银钱去请先生。”
想不到人家一个外人,倒比自己更为孙女着想,褚老头答应了,见师爷仍旧和颜悦色,因此乍着胆子又问道,“辜师爷,我能不能见见左大人?”
既然要借人家的屋子,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师爷也就答应了,所以就领着着褚姓老头一同过来。
师爷说明了原委,褚老头便过来准备叩头,左宗棠连声“不必”,褚老头却执意跪了下去,说道,“马大人是个好官,请左大人一定要为马大人洗刷冤情!”
“请问老者,你怎么知道马大人是个好官?”左宗棠问道。
“唉,左大人,江宁百姓苦啊,我家中从前兄弟五人,两个被长毛逼去挖壕守城,累死了;其余两个,一个逃出去做点小生意,被当作太平天国的奸细给杀了,另一个在围城的时候饿死了,只留我一个仍在苟残延喘。好容易长兵毛败,以为从此能过安生日子了,谁知同样是苦。那些兵勇,和从前的土匪没有两样,白天黑夜都出来抢。自马大人来了江宁,狠狠地抓了这些散兵游勇几回,日子才好过些,谁知道马大人又被害了!只怕江宁百姓,苦难又要开始。”说罢,竟然流下了两行老泪。
“啊,老人家莫要伤心。”左宗棠急忙安慰道。
褚老头抹了抹眼泪,又抬起泪眼瞧了瞧旁边的兵丁,叹道,“老头我不明白,同样是兵,为何左大人的兵丁不可怕;碰到外面的营兵裁勇,却象凶神恶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