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清晨,躲藏驻扎在中条山中的一部捻军,感嗖凉意。今年山陕大旱,百姓没有收成,捻军过冬用的冬粮,未能抢夺备足;御寒用的棉被衣物,营帐蓬幔,也没有新添多少,全是已经用了多年的旧物,到处是破条破洞,即使支起来了,也无法真正遮风避雨,抵挡寒气。风儿从这边钻进去,又从那边跳出来,轻捷顽皮,毫不停滞。
人要是能象风儿那么轻灵无踪,就好了,能够随意钻到自己想去的角落;就是象只鸟儿也好,衣服就长在自己身上,每到一处,自然能在无人够到的高远树梢,另筑新巢。
而不需要牵着瘦马,携带沉重的衣物行囊、粮食辎重、枪炮火药,派出前哨打探官军消息,辗转迂回,疾疾奔走。避无可避之时,就不得打一场硬仗,侥幸获胜后,从官军溃逃后的遗弃物品中抢夺一番、甚至从尸体上剥下衣物鞋帽,匆匆离去;如果战败,就只能四散奔逃,且轮到本来就几乎一无所有的自己,被别人抢夺了。
沦落为匪,就意味着如此流离颠沛,生活动荡,只是这种动荡,却是匪类们从前在无可选择之时的主动抉择,所以无所谓怨与悔。就是即时战死,他们也明白自己已经尽力而为;因为之前在饿死和反抗之间,他们已经替自己寻过一次活路,已经不能求得更多了。
此刻在这山野之间,弥漫着好多处晨炊的袅袅烟雾,这一部的捻军,总有四五万人,正是跟随西捻捻张宗禹的本部人马。
围坐在这提供着暂时饱暖的土灶周围,等着喝碗算作早饭的稀粥,捻众们似乎也在享受这片刻宁静。谁都明白,粮草不够,入冬之前,总还要打几场仗,这四五万人马,才能度过又一个冬天;如若不然,就只有冻死饿死。
然而现在,已经不象几年之前了。那时有太平天国盘据着天京,有几十万太平军左冲右突,并且从甘肃到浙江福建,到处都是象他们一样的“乱匪”,朝廷顾不顾尾,捻军就食也就相对容易,有时甚至能在接到密信后,配合其他部众打几场胜仗。
曾经几十万人如风起云涌,呼啸来去,拥有过东南西北王、翼王、英王、忠王这些骁勇智谋人物,占据了最为富庶的东南半壁江山,两度扫平江南江北大营,艰守天京十一年。但如今,那么轰轰烈烈地一场奋起反抗,竟然已经消灭于无形了!原本,他们甚至曾经猜想过,天王的太平军,总有一天,会从天京又一次出,势如破竹、摧枯拉朽、所向无敌地杀向京城,到时侯,天王是皇帝,遵王成亲王,自己所跟随的“小阎王”张宗禹,总也该位列诸公。至于自己,也许当个小小的校尉,从此定居京城、吃饱穿暖,也就不枉这么些年来,在崇山峻岭之间,驰骋冲突,往来奔波了。
往日的那场沸腾,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就是身边在太平天国失败后投奔而来的太平军零落旧部,他们似乎痴迷于反叛朝廷,死不改悔;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又在无比痛彻地改悔,检讨从前的得失,议论天王直接断送了原本唾守可得的成功地错误之举,比如偏师北伐,比如滞留天京。
所以他们学得谨慎了,从不死守在某个地方,免得招来围剿;同时减少无谓的进攻,保存实力。但是有什么用呢?几个月之前,东捻又在山东遭遇了完全的失败,十几万部众被李鸿章所率的淮军围歼,连领赖文光,也在率五千人马突围,奔突到扬州之后投降被杀。
“兔死弧悲、唇亡齿寒”。眼睁睁地望着东捻被围剿。似乎隔着山。都能听到一同作战过多年地捻友们临终前地长呼。有心去救援。却为一道又一道地官军防线所阻隔。这让人多么心酸!
只能怨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生在这样地世道。有如此之多层层叠叠、永无~足地盘剥百姓地地主大户、朝廷官员?如果上天地旨意是让自己来成就一番功业。为什么又让太平军和捻军。偏偏遇到杀人如麻地狡诈贪功地李鸿章。和骄狂自大地左宗棠。以致功不能成、名不能就?
唯一能够自*地。就是自己总算还能够在这清晨地凉意中。坐在这里。等着喝碗热腾腾地薄粥。只能这样。过一天是一天。谁又能知道。接下来要打地几仗中。捻军能否战胜。自己又会不会挂彩。甚至送命?
说起来。自己这一部捻军。和太平军几乎同时造反。与东捻更是血脉同枝。如今却仍然在坚持。不能不说。这都是因为有梁王张宗禹地带领。
听说这位梁王生来是地主少爷。又是个读书人。不去应试做官。竟然也和自己一样作了匪人。他相貌平淡无奇。中等身材与常人无异;心中丘壑却大有不同。所以带兵灵活机动。作战奋勇当先。有。才得以保全这数万人地性命。一直到如今。
就是此时,他也在离得不远的一处土灶边,和自己喝着同样的薄粥,一面还在询问旁边的随从,“所差米粮,数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