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听戏,也并没有去专门的戏园子,因小院宽敞,便命小戏妆扮了,就在院中开唱。廊下飘出悠扬乐曲,小唱清冽的嗓音在炎炎夏日的晌午阳光中轻轻飘送。想来是瞧江桢长相斯文,幼时又是读过书的,才点了《玉壶春》并《倩女离魂》这等缠绵悱恻的戏文。江桢素闻魏忠贤喜欢热闹戏文,一见这戏单,倒奇怪了一阵,想九千岁如此迁就,意欲何为呢?
就在客厅上摆了桌子,这正厅的大门原不止一扇,几名粗壮太监过来,将门板往两边推过去,只听数声轻微响声,竟是整面打开,一时厅内敞亮,颇为开阔。
一行着嫩柳色宫衫的丫鬟鱼贯而入,皆用白绢领巾将口鼻遮住。先上了四冷盘,冰糖百合、蜜汁南瓜、蜜煎樱桃拌雪梨片并杏仁豆腐;热菜有清蒸白鹅、玉米青豆虾子丁、鲜烩鲥鱼、荔枝猪肉、醋溜腰子、蒸鲜鱼、原汁羊骨头、脆炒藕片,又有一盘剥的雪白嫩滑的嫩菱角;汤有二品,蘑菇灯笼汤并猪肉竹片汤;主食是八宝酿梨饭,并清风饭等。
又上了两瓶山西汾酒。
魏忠贤近年位高权重,已经等闲不用亲自应酬,所要应酬的,不过是天启帝与奉圣夫人二人而已。今日不惜折节下交区区一个小守备,想必所图非同小可。
江桢有所顾虑,酒不敢多吃,菜也只略略吃了几口,作出一副专心听戏的样子来。魏忠贤也并不与他多说。待倩女离魂演了二折之后,一名少监呈上戏折,轻声道:“请千岁爷爷点戏。”
魏忠贤也不接,随口道:“再教他们唱一出‘薛仁贵衣锦还乡’罢了。也不要多的,只唱‘受封’、‘还乡’两折便是。”
江桢听了,心中一凛。魏忠贤又道:“拿去给江大人点几出吧。”
那少监自酒桌后面转了过来,恭恭敬敬呈上戏折,“请江大人点戏。”
江桢也没推脱,胡乱点了两折热闹戏文,一折《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一折《折担儿武松打虎》。一时众武生叮叮当当演将起来,果然花哨好看。
魏忠贤手中暗自打着拍子,口中一面低声跟唱,显见很是惬意。江桢曲意奉承,点合他心意的戏本,他是多精明的一个人,自然明白。
见他没吃几杯酒,魏忠贤也并不以为意,唤个大管家来,劝了他几杯,才道:“这几日皇爷龙体欠安,国事也是没空理会,因此咱家也就约摸着陛下的意思,定了封赏。没给多,也是想着回头皇爷记起大人忠心,也好再行赏赐。”
“晚生多谢厂公大人费心。那日所为全是为臣子的本分,晚生并不敢居功求赏。”江桢神情越发谦恭。
魏忠贤笑道:“你也不必太谦虚了。那日你在昭仁殿,可不是这样一个模样。”
“晚生鲁莽,多有得罪,还请厂公大人恕罪!”
魏忠贤大笑,“你这个样子,是怕我使人抓了你下诏狱呢,还是怎么地?”
江桢定了定神,道:“晚生鲁钝,还请大人示下。”
魏忠贤一撇嘴,“咱家知道你是县主跟前的红人,皇爷很是爱这个堂妹妹,说他这么多宗室兄妹中,也就县主最得他的意,几日不见就不行。咱家全是为了陛下,并不理会县主小娘娘种种恶行。她只要不来纠缠我,我也轻易不为难她。”将身子往后一靠,冷冷的道:“但也不是说,咱家动她不得。不过是念着皇爷实在是宠她,不忍心教陛下难过。你职位低下,咱家若想从你下手,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咱家如今不计较你那日冲撞,还要给你个很好的官职。只不知江大人可愿屈就?”
江桢当场怔住,舌尖不由自主吐出一句:“厂公大人青眼有加,晚生敢不从命?”
魏忠贤十分满意,道:“锦衣卫有个指挥佥事的缺,一直没补人,咱家瞧着你很稳妥,想来你不会令咱家失望的,是不是?再者说了,你现在官职也太低了些,正该往上升一升。”这个应该就是年后洛宁县主本想给他的那个职位,只是当时惹着了信王,朱琦琛就没同他说。现如今让魏忠贤给拿来做了人情,却是一举数得了。
“狠好。明日吏部便会下调令。咱们都是陛下的臣仆,自然要全心为陛下效力,可不用非要在前线打仗才算是精忠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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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魏府,已是金乌西斜。十二正带了一队着白衣的侍卫候在门口,见他出来,忙迎上来,道:“江大人,您可出来了,四公子正等您呢。”又笑道:“还好大人您没事。”
江桢见十二脸上脖子直冒汗,众侍卫也都汗流浃背,忙团团拱手道:“各位哥哥辛苦!江某不才,活着出来了。”
众人都一阵笑。不过这毕竟还是魏忠贤的府第门口,太放肆了毕竟不好,十二道:“江大人请上马。”拉过来一匹健马,江桢利落翻身上马,身手矫健,姿势优美。十二本有些不大服气他,这时稍觉心里舒坦了些。众人顿时拥了江桢,一阵风似的去了。
江桢曾听高阳提起,十二也是军户出身,山东临沂人,本是个浪荡子,十几岁就打遍四乡八邻,有理无理,先打三拳,并不是个善茬。后来惹了祸,当街打死了知府家的少爷,被拿了下狱,先给棍棒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后定了死罪,秋后处斩。十二的亲爹爹硬是被知府的另一个儿子活活打死,姐姐、姐夫也被逼得豁尽家财,背井离乡。却不知到底走了什么门路,竟是被当时还是个少年的朱二郎朱由枋救了下来。
十二既是遭了这样大罪,自然死死的定了“拳头才是真理”的路线,改掉了一身痞懒之气,好好的学了些武艺在身。因是在牢里被打的废了,娶妻多年,也没孩子,前年见一妻一妾并几个通房丫头都生不出孩子,只得过继了姐姐的一个儿子继承宗祧。
他本来一直觉着那位南方出生的年轻将军生得过于柔弱,不大像是个武将,又知道江桢是世袭的千户,总认为不过靠着荫封罢了,不见得会有什么真功夫,因此总是不大瞧得起江桢。那天在昭仁殿上,江守备小露一手,打倒了内操太监,但动作太快,十二一直以为是因为那些个阉人本领太差,不值一提。今日见他上马身形敏捷漂亮,可见身手利落,本事还是有一点的,但也有些稍嫌过于追求好看的心态。
毕竟还是年轻,多少有些炫耀招摇。
这样一想,也就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