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迪南勋爵与伊娃女士的风流韵事很快就被扩散到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对这位意大利的贵人没有选择一个真正的贵女反而选中了一个渔村农妇的行为,不免引起了很多非议――毕竟他现在可以说是王太子的随从和朋友,又是国王的被监护人,但自从路易十四册封伊娃为尼斯伯爵夫人,这种非议立刻就转化成了嫉妒――让一些平庸迟钝的人来看,伊娃就像是一个小丑,因为特别与不讲廉耻而引起了国王的兴趣,才能得到这样的赏赐。
姑且不论这些真正的小丑是如何上蹿下跳的,伊娃很清楚国王给她这个爵位是因为她愿意成为大郡主的陪嫁侍女,并且作用不限于宫闱之内――无论是凡尔赛又或是斯德哥尔摩的宫廷,人们一看国王的宠爱二看你的爵位与官职,作为大郡主的首席女官,伊娃欠缺的也就是一个爵位,一个伯爵爵位不单是佩戴在她头上的桂冠,也是她持在手中的武器。
费迪南也深知这点,他说不出让伊娃拒绝这个爵位与这份工作的话,他知道自己拿不出更好的东西给自己的爱人,他们在人们古怪的视线中愈发放诞无忌,不加掩饰。在伊娃又一次突然消失的时候,大郡主身边有好几位夫人都劝她说,要么不再让伊娃进入她的房间,要么要求她断绝与费迪南勋爵的往来,但大郡主都拒绝了:“好啦,”她亲昵而又不容拒绝地说:“只是这段时间而已。”
她现在倒要庆幸起大公主,还有她,在情窦未开的时候就接受了大臣们的教导,像是这些年长,富有经验且满心阴谋诡计的男士这里,她们早就习惯了将任何事情都放到心中的天平上去称量和计算,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感到厌倦和烦闷,但她和大公主对于爱情的免疫确实让她们少吃了很多苦头――也许有遗憾,但遗憾总比失落和痛苦好,后两者是可以杀人的。
大郡主之所以欣赏伊娃这么一个说起来十分粗俗与卑微的女孩,也因为始终对其抱着一种隐约的羡慕与鼓励之情。在看到别人得到了自己无法拿到的东西时,人们总是分作两类,一种是嫉妒,一种是宽慰,大郡主毫无疑问的是后一种,也许是因为她一早就做出了选择,也预备好了承受必然的结果――她可能无法像伊娃那样单纯而炙热,但她乐于看到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得到短暂的幸福。是的,短暂的幸福。
她没有告诉那些女官的是,伊娃和费迪南的恋情也只有一年,顶多两年了,她与大公主同龄,腓特烈则二十岁了,婚约谈判一结束,她就要动身前往普鲁士,作为随身侍女的伊娃也必然会随行,与大部分陪嫁的女官一样,她有很大的可能不会再次步入婚姻。费迪南则肯定是要留在巴黎或是凡尔赛,直到他完成学业,或是回到托斯卡纳公国,履行一个继承人的职责,反正他和伊娃,远隔千里,几乎没有再见的机会。
不,就算见到了又如何呢?
大郡主摇了摇头,她坐到梳妆镜前,让侍女们为她拔掉发夹,拉开缎带,松散发卷的时候,一位女官突然匆匆而入,在她耳边说了一些什么,大郡主神色微变,马上站了起来。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路易十四的王弟,作为除了王太后,王太子之外国王最近的血亲,他的房间毫无疑问的距离国王的套房最近,而后才是王太子与王后陛下,奥尔良公爵夫人以及子女的套间也位于同一条长廊上,而且套间与套间之间的门都是可以打开,然后将房间连通在一起的。大郡主因此无需从自己的套间出来,就能直接穿过小厅来到母亲的房间,不用走在长廊上被无所不在的眼睛打量,而后招来无数流言蜚语,不过就算是这样,她在深夜突然造访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寝室,依然会引起一些小小的波澜,但若是放任公爵夫人一意孤行,之后的麻烦就算是奥尔良公爵也很难收拾。
奥尔良公爵夫人,原先的英国公主亨利埃塔,在大郡主走进来的时候,还在一脸固执地和自己的首席女官争执着什么,但一看到大郡主,她的气焰就像是被冰冷的空气吞没的暖意那样猛地消失了,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西班牙人带来卡洛斯二世的画像时,她没有反对甚至推波助澜的缘故,她在这个女儿面前抬不起头。
大郡主闭了闭眼睛,拉紧了身上的羊毛寝衣,“您在做什么?母亲?”
“我在……”奥尔良公爵夫人说:“我在……我在考虑一些问题。”
“在这个时候?”大郡主问:“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跟随陛下出发去圣日耳曼昂莱。”
奥尔良公爵夫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我有点不舒服,玛丽,我可能没法去了。”
“母亲,”大郡主冷冷地说:“国王那里有的是医生和巫师,您觉得他们会为了您欺骗陛下吗?”
“我不想离开凡尔赛。”公爵夫人说。
大郡主向前走了两步,“点上蜡烛,这里太暗了,”她说,然后蜡烛拿来了――奥尔良公爵不爱亨利埃塔,虽然对她还算尊敬,但也是在国王的要求之下,宫廷中的侍从与仆妇们从来就是眼光敏锐的势利之辈,她们固然不敢对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如何,但在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与大郡主之间,她们毫无疑问地倾向于听从大郡主的命令:“你们都出去。”大郡主说。
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不甘心地张了张口,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看着自己和大郡主的侍女有条不紊地退出了寝室。
接受过柯尔贝尔、卢瓦斯以及米莱狄等人教导的大郡主从容不迫地在奥尔良公爵夫人面前坐了下来,烛光明亮,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脸,这一看她才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她的母亲竟然会如此苍老憔悴了?亨利埃塔公主是1644年生人,就算是女儿已经快要出嫁了,她也不过三十几岁,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不应该露出这种神情和姿态。
大郡主没有一丝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妈妈……”她柔声道,虽然奥尔良公爵夫人在前十二年的教育中差点让大郡主变成了一个懦弱可怜的弃儿,但她还是爱她的,她也知道很多母亲,尤其是宫廷中的贵女会这样指导和牺牲自己的女儿,“告诉我,”她说:“什么让你想要拒绝国王的邀请呢?”
“我想留在凡尔赛,”奥尔良公爵夫人低声说:“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亚里克斯呢?”
亚里克斯是亚历山大的昵称,他是大郡主的弟弟,今年不过四岁,但这不是原因,至少不是全部的原因,在国王的随行名单里,还是一个幼儿的亚里克斯当然无法被加入队伍,但王太后,王后都会留在凡尔赛,她们以及数之不尽的贵女与仆妇会将奥尔良公爵之子照看得好好的,不出一点差错。
“但陛下不会在意。”大郡主说:“陛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在意什么人了,”她平静地望着母亲抬起的面孔说道:“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才会让他去考虑他们的所思所想,但您,您不是。”她残酷地说:“他会关心您,当然,他若是听说您因为生病,或是担忧自己的儿子不愿意随驾,他只会点点头说,好吧,就这样吧,她不想离开自己的儿子,那就这样吧,让她留在凡尔赛。”她握紧了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手:“他根本不会往深处探究,也不需要,而,”她顿了一下,因为奥尔良公爵夫人正在试图挣脱,仿佛不听就能永远将这些残酷的话挡在外面似的,但大郡主死死地抓住了她:“那些知道您想要什么的人,我的父亲,我,还有您所谓的‘朋友’们,他们谁也不会提起,我们也不会提起,不会有人煞风景地告诉国王,您不愿意随驾是因为您认为您的儿子应该得到更多的赏赐,领地或是爵位。”
“玛丽!”奥尔良公爵夫人哀叫了一声,就像是被自己女儿的话灼伤了:“他会明白的,陛下……陛下……我为他做了很多事情,很多,玛丽!”
“我不明白您在担忧些什么?”大郡主困惑不解地问道,她是真不明白:“亚里克斯是父亲的长子,是我的弟弟,他注定了要继承父亲的一切,当然,父亲有几个私生子,但他们绝对不可能威胁到亚里克斯,法律和国王都不允许,您为什么要如此急切?父亲和陛下都正在盛年,亚里克斯也只有四岁,如果您愿意停止继续折磨自己,您也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幸福生活……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奥尔良公爵夫人没法拉回自己的手,与大郡主不同,她出生的时候和幼年时期都过得不太好,所以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大郡主却和大公主,王太子那样,经常出去骑马狩猎,甚至还有武技课程,但她看上去就像是快要晕倒了,大郡主担心地松开了手,奥尔良公爵夫人也没有逃开,只是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她说:“但你的父亲不喜欢亚里克斯。”
“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大郡主诧异地喊道。
“国王也不喜欢他。”奥尔良公爵夫人艰难地说:“玛丽,你是幸运的,因为你是一个女孩,但亚里克斯――你在凡尔赛宫生活,你听到过人们提起过他吗?他就像是不存在似的。”
“那是因为他还小,妈妈,”大郡主柔和地劝解道:“等他长大,他可能会成为夏尔的同伴,或是一起进入军事学院就读,那时候人们当然就能看到他了。”
“那么小昂吉安公爵怎么说?”奥尔良公爵夫人反驳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玛丽,别装糊涂,我的亚里克斯,他最坏的地方就在于他的父亲是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他又是个男孩,他的继承权……”
“够了!”大郡主惊恐地喊道,她站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违背她们的命令留在房间里:“现在国王和王后已经有了第二个男孩!”
“这个孩子是要成为西班牙国王的,陛下早有安排,”奥尔良公爵夫人说:“就算有了第三个,第四个男孩又如何呢?你父亲也意识到了,虽然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但亚里克斯确实无法得到他的喜欢――因为。”她咬牙切齿地道:“他畏惧国王,也爱他的兄长,他不想让任何东西破坏陛下对他的信任。”
“并不是这样……”大郡主烦恼地说,虽然她知道母亲至少说对了一部分。“但您这样吵闹,又能如何呢?”她回到座位上,继续说道:“您应该了解陛下,他不会单纯地因为个人喜好而赏赐别人――他从来都是看功绩的。你至少要等到亚里克斯长大一点,显露出国王欣赏的才华――他是陛下最喜欢的弟弟的孩子,国王一定会对他极其关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因为她想起母亲之前说的话,奥尔良公爵夫人所指的应该就是她依照国王的命令,成功地说服了英国的查理二世与法国秘密结盟,并且劝动了查理二世借助巫术得到了一个继承人,因此彻底地与约克公爵撕破了最后一张遮羞布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