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 以前听管事他们传言过,小随从的娘其实是自家府里的厨娘,生下他的时候,他不哭也不闹,打从娘胎出来就瞠着一双眼,还一直瞪着人。父母怕了,便去求神问卜,竟得知他是鬼转世。十月怀胎,一听是鬼,双亲想要却又不敢要。

鬼转世,小时候,她也以为他是鬼,但是,谁死了不会成鬼?谁投胎前不是个鬼?他有脚有影,哪里是鬼?

后来,娘不知怎么就把他带了来,他六岁她七岁那年,就成为她的随从。

曾经,她打算让自己什么也不会的笨随从能够练成十八般武艺,就像那些说书故事里头,俊美且身怀绝技的护卫,总是会爱上自己服侍的小姐。不过她的随从长得不够好看,还又尸又鬼的,那时她也从未想过什么情啊爱,只是单纯觉得,随从总得要会做些事啊。

于是,她要他跟着她念书写字。

他总是一脸冷,却意外地很听她的话。

无论朝夕,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放在他身上的注意也愈来愈多。逐渐宽广蔓延,进而难以收拾。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接着,她开始感到害怕。

「……公子,大夫说这位姑娘是热昏头,睡一睡就会醒,你可以放心了。不要一直这样瞪着人家嘛,到时候姑娘醒来,一见公子你,说不准又会吓晕,到时候还要请道士来一趟收惊……这里是别人家,这样不妥当啊。」

童声在说话,那是她昏迷前听过的嗓音。

闭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应该要很不安,孙望欢却直觉得恼。而且周遭的氛围冷冷凉凉的,让她不太想醒来了。

「咦咦?公子,这位姑娘的嘴角好象动了一下?」

孙望欢微一心悸,不禁憋住气。可是,那人的视线实在是好冰好刺啊……

「小姐,若醒了,就张开眼睛。」

平板的声调如经似咒。在梦里,在回忆,在现实,总是不放过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装不下去了。缓缓睁开一边眸子,果然看见一个脸上像是黏着人皮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着她。

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身形瘦长,肤白得有些奇异,穿著黑衣,面容及五官都很端正,但说好看,不够俊更不是美;说丑,也根本不到那样的地步,就是普遍男人的样貌。只是,脸皮冷硬得不像活人,似鬼倒有三分。

她怎么会吓到呢?不会的。因为小时候被吓过太多次,非常非常习惯了,他的容颜,在她心里,已经无关美丑气质,就只是属于一个熟悉的印象而已。

想要坐起身,身体有些酸软无力。宗政明在旁扶她一把,接近得几乎可以互相交换彼此气息,待靠着床柱坐稳后,她的脸却反而更红了。

接过宗政明递给她的湿巾,她努力地擦着汗。

「瞧,人家被公子你瞪得不敢出声。」旁边的少年嗅到一些不对劲,于是露出自认最成熟的微笑,打圆场道:「这位姑娘,虽然我家公子好象认识妳,但他也有可能认错人,妳勇敢说出来不要紧。」

他不是怀疑人性善良,只是他家公子称她小姐,但她……真的没有什么小姐的模样啊。少年打量孙望欢身上那套简陋破旧的男装。

宗政明却是清冷道:

「我绝不会认错。因为她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记。」

「--嗄?」毫不掩饰地说出这种事情,实在太令人害羞了。少年惊奇地看向自家公子,又偷瞥了下孙望欢,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还非常年幼,好担心半夜会作乱七八糟的梦。

「你……别胡说。」孙望欢低下头,面颊热到发红泛疼。怨怼地瞪着床被。

真可恶,这家伙讲话还是一样这么容易教人误会。她左耳的红痣根本是天生的,他以前却老说那是他错手造成的。他脑袋有问题,养笨猪!

多希望自己可以大声反驳,或不要认出他,但有人要像他长得如此惨白冷脸皮也很难。

宗政明望她一眼,侧首对少年道:

「你出去,拿吃的进来。」

少年捱近他,小声道:「我说公子,这里是别人家啊。还有,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过男女授受不亲……」

「去。」他冷淡打断。

「是。我明白了。」少年很识相,咚咚地跑出房间。

宗政明转回视线,用眼神锁住床上的人。良久,他看见她的睑睫微微细抖,才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包裹的锦布,里面有一只翠绿的玉镯。

她垂眸瞅着,浅浅地吸了口气。宗政明有所察觉,启唇唤:

「小姐--」

执起她的手,她却使劲握住拳头,他便一指一指地扳开。

「妳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将玉镯套入她的腕节,他不带情绪地问。

他一双白皙的手,还是如同记忆那般美丽又优雅……

「镯子,是给你的。何必还我?」她闷声道。还那样随身收藏着……

十四岁那年,她让他离开,这是临别赠物。

「从小姐给我这只镯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再亲手还给妳。」他的嗓音极是低沉,毫无情感变化。「小姐不是也这样想?」

孙望欢一愣,很快收回手,轻触着那玉镯,是冷的。虽然他包得那样仔细,还收放在怀里,镯子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我才没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还会不会拿镯子来还?」一直到别人来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现出半点要留他的意愿。

「小姐,只要妳开口,我始终会回到妳身旁。」他面无表情,感觉起来不是忠心,也并非眷恋,就只是在阐述一件不怎么样的事实。

她不会感动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气。

「你每次都要乱说话,老是让别人误解。」她真的……很不喜欢他这样。「你别又啰嗦那些了,什么……你在这世上是因为我,所以你会一直跟着我……我小时候当你是胡说八道,长大也不会相信的。」

他睇着她紧捏被单的手。

「……我并不是胡说。」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诚心诚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

「你……过得好吗?」一脱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么才是好?」

被他一反问,她也说不出个具体。停一停,才勉强道:

「至少,要吃饱穿暖,没有被亏待。」

「很好。」他简洁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为什么会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落寞呢?难道,其实在她心底深处,以为他在这世上只会有一处容身之地吗?

原来她是个那么坏的小姐……

「小姐,喝水。」他倒杯水,直接凑到她唇边。

「啊,我……」很想要他别这样,但她的确口干舌燥,又没什么力气。

一边瞪着他,一边张嘴让他喂水,赶紧喝完一杯。

「小姐,妳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他搁下杯子,再问一次。

「我……我出来游山玩水,可以吗?」她略略轻快地道,却不愿看他,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穷途末路被人赶出来的,因为那样实在太可悲。

他注视着她一会儿,拿起旁边摆在几上的包袱。

「妳身上并无太多盘缠。」

「你!」她抢下自己的东西,只是这样动作就直眼花。包袱里头有多贫瘠,她都想流泪,胀红着脸,她试图平心静气,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也不准喊我小姐。」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分离七年,什么都变了,就像他们的容貌,纵然留有孩时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同了。即便能够这般对话,可以试着找回熟悉的感觉,却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他睇她一眼:「妳途经杭州,打算去哪里?」

「我刚说了,游山玩水。」说不出目的,她只能这样回答。

「妳没有银两。」

他完全没长进,怎么还是老爱抓着话柄转?孙望欢有些赌气道:

「总之你管不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向来就怕他那种眼神,好象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阵子,妳就先阂在一起。」他低声说道。

「什么?」孙望欢原本回避开来的视线又迅速转回,讶异地瞪住他。

「妳先阂一起留在这里。」他站起身,往门边走。

他讲话向来没有高低起伏,听来活像念经,她却紧张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着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试探地问:「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要,打算自己离开呢?」

他伸手推开门,偏过脸:「那我会去找妳,找到为止。」

闻言,孙望欢微微吸一口气,手心满是汗意。

她晓得他会做到。小时候,刚开数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并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则不准休息,然后她偷偷跑开,放他一个人在庭园里绕圈,并且在心里笑他笨猪。

结果,一日一夜,他没睡也没吃,就只是异常执着地在那一小块几乎踏烂的地方--

找她。

他是被她赶走的。

她随便成为他的主子,随便戏弄他,随便奴役他,然后再随便丢弃他。她以为他会恨,但是却什么也没有。

她也怀疑他会恨人吗?他如果恨,对她而言,或许还比较好……

「孙姑娘,我家公子当真『曾经』是妳的随从啊?我看我家老爷颇器重他,本还以为他们是亲父子呢。啊,说到我家老爷,姑娘妳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爷膝下无子嗣,是一个儿女都没有哦,他去求神问卜,听说是因为他早年为了赚钱做过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个没有人送终的下场,不过老爷大概自己也想弥补年轻时的过错吧,铺桥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收公子当义子吧。」

孙望欢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这两三天下来,她真的觉得他……话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问。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着,摇摇头,从自己包袱里取出笔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没有察觉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兴奋地说道:「我家公子虽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厉害,尤其在辨别字画真伪这方面,是真古董真笔迹,还是临摹不值钱的骗人玩意儿,他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啊。」

孙望欢将自己的纸笔搁在案头,不经意应道:

「那是当然。因为他从小就看惯各种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爷是开当铺的,当初就是看上这点能力才收养他。」

少年一呆。「妳怎么知道?」

她整理东西的手一顿,笑笑道:

「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随从啊。」

打从七岁起,她天天练字,经文或者名家书法,她无一不练,宗政明就在旁边看着瞧着。写过几千几万张纸,数不清的字,笔迹的模仿对她来说,是平常写字就会做的事情,和吃饭一样熟悉。她的临摹本,维妙维肖,写得愈像真迹,他的眼力也练得愈锐利。

因为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免碍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游戏之一。

意外被常来府里请哥哥关照的商人发现,在对方承诺会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亲口告诉她的笨随从,她不要他了,叫他滚去给人当养子……

她还说了什么?他的脸上是不是仍然没有一丝情绪?她……统统都忘了。

只记得,那位老爷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善待她的小随从。

「妳……」少年好象有点不服气,忽地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得意道:「妳虽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妳一定不晓得为什么我家公子没有改姓吧?」

孙望欢侧着头,道:

「因为你家老爷也姓宗政啊!宗政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吧?所以你家老爷认为这是极有缘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养宗政的决定。不过,一半是因为有缘,一半还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传宗接代,他会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赶他走。

「妳、妳……」自己的主子原来还有一个主子,气概就已经短半截,没有想到这个主子的主子,比他还了解这些事情……

「你家老爷以前或许做错过事,但他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他会有福报的。」不似她,连兄姊也不肯理,虽然有家人,却又跟没有一样。

少年闻言,哑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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